一
福建高南疇觀察，官江南時(shí)，與余交好。遭患難后，三十年不通音問。庚戌秋，其子竹筠袖詩相訪?！秹坳枴吩疲骸摆祀U(xiǎn)攀藤上，呂曉勢百尋。路危遲馬步，峰峻怯人心。殘夢扶鞍續(xù)，愁懷對月深。前程都莫辨，云霧濕衣襟?！薄肚嘤駦{》云：“人隨飛鳥渡，僧帶斷云來。”《平山堂》云：“紫蝶緩隨人影去，綠楊低護(hù)畫船行。”皆佳句也。嗚呼！余見公子時(shí)，年才六七，方疑流落何所，而竟能清詞麗句，卓然成家；可謂佳公子矣!
二
吾鄉(xiāng)金江聲觀察有句云：“蕭寺秋聲流夕磬，酒樓紅影上春燈?！标柡钣钫延芯湓疲骸皾M林黃葉通樵徑，繞郭紅燈半酒家?！?/p>
三
余丙辰入都，胡稚威引見徐壇長先生，己丑翰林，年登大耋，少游安溪李文貞公之門，所學(xué)一以安溪為歸。詩不求工，而間有性靈流露處。《贈(zèng)何義門》云：“通籍不求仕，作文能滿家。坐環(huán)耽酒客，門擁賣書車?！闭媪x門實(shí)錄也?！队那椤吩疲骸熬瓢閺?qiáng)人先自醉，棋兵舍己只貪贏?！薄栋簿印吩疲骸叭胱霝榍笞挚?，敲門都是送花人?！币唷豆缑兰分谐錾?。
四
溧陽彭賁園先生，素?zé)o一面，寄《云溪詩集》見示。有筆有書，亦唐亦宋，不愧作者。佳句如：《雨阻淮上》云；“春氣勒堤柳，水光團(tuán)野煙?！薄吨壑小吩疲骸伴L河欹枕過，片月貼帆飛。”《劍津》云：“早知神物終當(dāng)化，何似豐城便永埋?”《無題》云：“月展璧輪宜喚姊，風(fēng)吹池水最干卿?！苯悦?。又《接家書》云：“有客來故鄉(xiāng)，貽我鄉(xiāng)里札。心怪書來遲，反復(fù)看年月?！敝淮硕?，寫盡家書遲接之苦。先生名光斗，出仕閩中。
五
某有句云：“落月鋪滿地，秋聲尋到門。”余愛其中一“尋”字。因憶厲太鴻有“明月出樹如相尋”，七字亦復(fù)相同。
六
武陵胡少霞蔚老于蓮幕，死后，云南彭竹林明府鐫其《萬吹樓遺稿》付余曰：“此少霞一生心血，先生為存其人，可乎?”余錄其《渡口》五絕云：“渡口秋來樹，迎風(fēng)葉葉黃。懷人相望久，猶道是斜陽?！薄逗褪肺鄬吩疲骸芭钊R回首隔山河，王子吹笙帝子歌。聞?wù)f長春在天上，春秋應(yīng)比世間多?！?/p>
七
蘇州汪山樵明府，獻(xiàn)《圣祖南巡》詩，蒙召入南書房。一日，圣祖坐內(nèi)廷，取榻上冊顧諸臣曰：“卿等試看此冊：是何人筆墨?”皆奏曰：“似翰林陳邦彥?！鄙闲υ唬骸胺且?。此是邦彥內(nèi)弟汪俊所書，詩字俱佳?！逼涫苤绱恕Ｐ鲈柞啡?，以詩酒罷官。余在薛生白家，與同宴集，來往甚歡，欲覓其遺稿，竟不可得。近見少霞有懷汪一絕云：“幾年著作直承明，萬壽詩章御榻橫。曾說九重親賞識，是何年少有韓擁!”
八
宜興儲玉函太守，同年梅夫之從子也。詩筆與其弟玉琴相似，而尤長于五言。{過舅氏別業(yè)》云：“乞墅歡游地，重來舊業(yè)存。敲冰進(jìn)孤艇，曝日聚閑門。林影深藏屋，湖光冷逼村。廿年人事改，昔夢向誰論?”佳句如：“竹陰清石磴，花色淡秋衣?！薄斑h(yuǎn)鐘清過水，深竹暮連山。”又：“春煙浮綠野，夜火滿丹陽?！睂φ桃嗲伞?/p>
九
桐城李仙芝，自稱抱犢山人，館方氏一梅齋；夜半關(guān)門，宿鳥驚噪，因得“推窗驚鳥夢”五字，以為似賈浪仙。然終未成篇也。又隔五年，為山館蟲聲棖觸，方足成一律云；“宵深寒氣重，山館劇凄清。夜月猿僵臥，秋螢鬼擁行。推窗驚鳥夢，就枕聽蟲聲。寂寂孤燈燼，匡床已二更?！庇?，《客金陵見新燕有感》云：“尋巢擇室?guī)捉?jīng)春，故國烏衣夢想頻。上苑喬林遷不到，生成薄命是依人?！逼湓⒁庖嗫杀?
十
對聯(lián)之佳者：趙云松見贈(zèng)云：“野王之地有二老；北斗以南止一人。”龍雨蒼見贈(zèng)云：“羲皇以上懷陶令；山水之間樂醉翁?！庇唷蹲灶}》云：“讀書已過五千卷；此墨足支三十年。”黃浩浩嘯江有句云： “花怯曉寒思就日，柳搖春夢欲依人?！焙札g蔚人有句云：“前山暖日如修好，昨夜狂風(fēng)尚賈余?！本阈隆?/p>
一十一
諸襄七檢討性情迂傲，有弟子求題圖，先生開卷，見齊次風(fēng)侍郎、周蘭坡學(xué)士先題矣，心有所忮，大書曰：“齊大非吾偶，周衰尚有髭。兩人都已寫，何必我題詩!”凡藥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參、枸杞是也。凡詩之稱絕調(diào)者，其詞必不拗：《國風(fēng)》、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為貴：綾絹柔則絲細(xì)熟，金鐵柔則質(zhì)精良。詩文之道，何獨(dú)不然?余有句云：“良藥味不苦，圣人言不腐?！?/p>
一十二
常州呂映薇秀才，邀人作《簾鉤》詩。首唱云：“榮戟深深鉤影微，玉竿又上綺窗衣。呢喃燕語窺巢入，溶漾絲牽入戶飛。十里釵鑷攀絡(luò)索，一廳燈燭落珠璣。嚴(yán)公幕下憐才甚，三掛冠巾是也非?”
一十三
吳谷人太史云：“縱殊畫向鴉叉展，宛似書摹蠆尾成。”秦端崖太史云：“游空半學(xué)魚抽乙，倒掛真疑鳳是么?！眳枪湃辉疲弧把塾跈懲饪疵带P，手出樓頭見美人?！庇?，谷人云：“分明賭酒曾籠袖，仔細(xì)抬頭怕礙冠。”皆可謂工矣！
一十四
乾隆庚戌五月二十六日，直隸完縣有一產(chǎn)四男者，大吏奏聞。秦西巖觀察賦詩云：“一胎不數(shù)三丁異，八士何難兩乳成。”
一十五
丙戌，方比部坳堂昂見訪隨園，留詩一冊而去。其《感懷》云：“蓑衣翡笠愧坡仙，放浪慵營洛下田。過眼功名花在鏡，驚心歲月箭離弦。鬢毛短處人應(yīng)笑，髀肉生時(shí)我自憐。多謝長征識途馬，也如名將歷幽，燕。”通首氣格雄渾。與高東井交好，贈(zèng)云：“貧多游覽懷應(yīng)壯，少不窮愁句自工。”
一十六
真州張湖字愚谷，詠《落葉》云：“曾為上古衣裳用，莫道闌珊是棄材?！贝艘夤湃宋吹?。
一十七
云南離中國七千余里，而近日文章之士甚多，以彭氏一門為最。香山令彭少鵬、名翥者，在肇慶受業(yè)于余，曾載其佳句入《詩話》矣。今秋以獲海盜，保薦入都，過金陵，宿山中三日，購書一船而行。其人弱不勝衣，而擒盜入洋，乃有余勇。余為驚喜，贈(zèng)七古一章，載入集中。彭《獅子洋》云：“到此疑無岸，飄然天際行。珠光隨月滿，水氣與云平。猛虎原名鎮(zhèn)，蓮花別有城。一聲秋夜笛，吹動(dòng)故鄉(xiāng)情?！薄栋拈T》云；“天上風(fēng)云全護(hù)水，海中村落總依山。”他如：“濤聲歸壑急，海艇擱沙多?！睙o云天水合，有月海山清?！薄爸坌形从昵?，日落無人處?！苯云婢骋?。見訪云；“升堂由也果，今日到隨園?！庇谩?a href='http://m.duncanbcholidayhome.com/guoxue/lunyu/' target='_blank'>論語》，甚趣。其族人彭印古亦有句云：“云深都失路，葉落不藏村?！薄爸窭锴迷婋S鶴步，花間鼓瑟與魚聽?！薄按皺M野色云千里，松帶濤聲水一樓?！本忝?。少鵬同舟有蘇君名桷者，亦詩人也?！独ッ髀么巍吩疲骸吧焦馀R坐暗，湖氣入門涼?！薄抖Α吩疲骸芭e步霜月中，人寒影亦濕?！庇钟欣ッ骱擦皱X君名灃者，《留宿李氏小飲》云：“二麥將枯老卻春，南郊遍訪葛天民。九年不共尊前飲，再宿猶疑夢里身。門接山光來異縣，墻分花氣與芳鄰。蓬瀛故事休夸說，看取風(fēng)前兩鬢新?！?/p>
—十八
趙州龔簪巖名錫瑞者，工古樂府及七言長句?！洱埼碴P(guān)》云：“龍尾關(guān)前水，年年帶雪流。如聞天寶卒，永恨國忠謀。蜀道倉皇幸，冰山頃刻休。余兵二十萬，白骨竟誰收?”自注云：“唐時(shí)高仙芝攻大食國，安祿山討奚契丹，楊思勖討叛蠻，各喪師數(shù)萬，故及之?！庇?，《游飛來寺》云：“孤月晴翻江影動(dòng)，亂松寒送雨聲來?！薄?a href='http://m.duncanbcholidayhome.com/gushici/daowangshi/' target='_blank'>悼亡》云：“鬼燈如見通宵績，故突猶疑帶病炊。”淚下憐余如隔世，掛遺驚汝尚持家?！辟?zèng)某云；“從戎二十執(zhí)戈殳，百戰(zhàn)余生膽氣粗。飲馬長江休照影，恐驚霜雪上頭顱。”
一十九
周中翰青原娶沈氏，為蓮花廳沈司馬之長女；常來隨園看花，貌明秀而性和婉，不愧名家女，不知其能詩也。歿后，其子之桂從故簏中，檢得其《思?xì)w》云：“東風(fēng)吹恨幾時(shí)消?春水連天又長潮。自嘆不如梁上燕，一年一度也歸巢?！薄冻跚纭吩疲骸巴硐技t映碧窗開，雁字搖空入鏡臺。漸遠(yuǎn)不知何處去，化為云氣過山來?！?/p>
二十
每過池上，見楊柳向人低折；游山見紅墻，必是僧寺：皆眼前事也。真州李秀才濂有句云：“往來恰怪沿堤柳，低舞成行欲拜人?！庇衷唬骸凹s略招提前面是，淡金塔影淺紅墻。”
二十一
錢辛楣少詹序馮畹廬之詩曰：“古之君子，以詩名者，大都自抒所得，而非有意于求名；故一篇一句，傳誦于士大夫之口。后人薈萃成書，而集始名焉。南齊張融自題其集，有《玉海金波》之名。五代和凝鐫集行世，人多笑之。近世士人，未窺六甲，便制五言。又多求名公為之標(biāo)榜，遂梓集送人。宜于詩學(xué)入之不深，而可傳者少?！?/p>
二十二
畹廬者，姓馮，名懷樸，躬耕于太倉之璜徑；歿后，其詩始出?！吨壑袝姟吩疲骸斑M(jìn)鮮河里布帆飛，秋水清漣鱸鱖肥。掠鬢漁娃都帶濕，太湖風(fēng)雨打漁歸?！蔽逖栽?；“遠(yuǎn)水籠煙闊，江天壓樹低?！别嚹暝鏖c月，病叟厭余生?！睉猩t見客，冷寺早鳴蟲?！鳖}《韓文公集》云：“一檄投溪旋徙窟，聽言猶覺鱷魚賢?！蓖性~冷雋。又，“客與寒潮共到門?！逼咦忠嗉?。
二十三
太倉又有許培秀者，《題畫》云：“垂柳罨晴煙，微風(fēng)揚(yáng)飛絮。一帶綠陰濃，鶯啼不知處。”末二句，是聞鶯真境界，非身歷者不知。又《望月》云：“但覺溪光白，不知新月生?！薄兜糜讶诵拧吩疲骸皶云鹇勌澍B，書來正落花?！?/p>
二十四
七夕詩最多。家四妹棠云：“匆匆下顧塵寰處，如此夫妻有幾家?”近見休寧陳蕙畹湘有句云：“天孫莫尚嫌歡短，儂自離家已五年。”俱有情致。陳又有句云：“蛛網(wǎng)蒙飛絮，蜂須掛落紅?！备舭洞稛熎?，柴門牧笛歸?！薄稐罨ā吩疲骸盁o賴喜遮游客面，多情時(shí)入酒人家?！?/p>
二十五
蕪湖有鐘姓女子，名睿姑，字文貞，能詩，能畫，能琴，兼工時(shí)文，受業(yè)于寧孝廉楷。陪其師游冶父山云；“筍輿重去訪名山，楓葉才紅綠未斑。自把瑤琴傍溪樹，乘風(fēng)一奏白云間?！睙o梁殿冷石門秋，鑄劍池空水不流。苔蘚照人心自古，滿天晴雪落峰頭?！睒淅锖庖荤R開，水精宮外有樓臺。散花不到維摩室，親捧云珠供佛來。”寧故宿學(xué)之士。余宰江寧時(shí)，與秦大士、朱本楫諸公，受業(yè)門下。五十年來，群賢亡盡，而寧年八十，巍然獨(dú)存，又得女弟子以衍河汾一脈，亦衰年聞之而心喜者也。
二十六
海鹽崔應(yīng)榴秋谷《吳江夜泊》云：“小驛柝初起，孤篷月已上。漸息人語喧，微聞水聲響?！薄墩嬷菘鸵埂吩疲骸皟鲇暧暆u微，窺窗殘?jiān)聯(lián)P清輝。此時(shí)有酒不成醉，明日無風(fēng)那得歸?江水翻翻自北上，秋鴻一一皆南飛。矢歌未闋雞報(bào)曉，滿庭白露沾我衣?！?/p>
二十七
壬寅春，余游黃山，路過貴池昭明太子廟，有新撰碑文甚佳，末署名者為邑宰林夢鯉。其文古雅，似出六朝高手。乃拓其文以歸，遍問何人秉筆，絕無知者。庚戌夏間，在蘇州，門生顧立方敏恒作府學(xué)廣文，來見，出示古文四篇，其首篇即《昭明太子碑》。余不覺狂喜，自夸老眼之非花。
二十八
尹文端公病重時(shí)，有人以《秋雨殘荷圖》求題。公題云：“秋雨滿池塘，殘荷委流水?？蓱z君子花，衰來亦如此！”題畢，噓唏再三，未五日而卒。公諸子皆能詩。四公子樹齋以蔭得官，有句云：“三代簪纓承雨露，一家機(jī)杼織文章?！比觾煞逡钥泼鸺?，詠《獨(dú)秀峰》云：“千丈芙蓉拔空起，為山原不藉丘陵?！蔽亩斯姸υ唬骸叭齼阂晕覟榍鹆旰?”
二十九
徐上舍濤，吳江人，號江庵，少倜儻不羈。長于近體?！顿?zèng)龍雨樵明府》云：“客來風(fēng)簟尋琴譜，人到公庭乞法書?！饼堫H重之。又，《題清霧瑤臺》云：“石欄屈曲路橫斜，流水空山見落花。貪逐胎仙過橋去，不知涼露滿輕紗?！薄恫≈信c郭頻伽秀才鄧尉探梅》云；“今朝尋花將命乞，呼童荷鍤隨我行。死便埋我梅花下，君為立石題我名。后之游者考?xì)q年，手摸其文笑且顛。咄哉此子本多病，不死牖下死花前。”果以是年不起。
三十
謝康樂詩；“干巖盛阻積，萬壑勢縈回?！?a href='http://m.duncanbcholidayhome.com/shiren/432246.html' target='_blank'>李白詩：“千巖泉灑落，萬壑樹縈回。”二句不但襲其意，兼襲其詞。以太白之才，豈肯蹈襲前人?因其生平最喜謝詩，故不覺習(xí)而不察。杜少陵平生最愛庾子山，故詩亦往往襲其調(diào)，如“風(fēng)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之類，不一而足。
三十一
余每出門，或遠(yuǎn)行數(shù)千里之外，撒手便行，無系戀之意。及在客邊住久，到歸家時(shí)，賓朋相送，反覺難堪。興化任進(jìn)士大椿有句云：“放船歸思減，久客別人難?！?/p>
三十二
新安王勛，字于圣，精于醫(yī)理。章淮樹觀察因其長子病重，延之診視。夫人吳氏順便請其按脈。王曰：“長郎胎瘧，無妨也。夫人脈已空矣，明年三月，恐不能過?！睍r(shí)夫人方強(qiáng)健，聞其言，以為詛咒，群笑而罵之。到期，竟如其言。余患腹疾，訪之揚(yáng)州，蒙其以師禮相事，秤藥量水，有劉真長之風(fēng)。出乃父槐亭森詩見示，錄其《新年到家》云：“水陸因由臘及春，到家重慶履端辰。漫談別后風(fēng)霜苦，且放尊前歲月新。昨日尚為羈旅客，今宵才屬自由身。梅花不是因寒勒，有意含香待主人?！薄肚才d》云：“野花村酒堪娛性，山月溪風(fēng)亦解懷。莫使寒梅和露菊，年年含怨望書鞋?！倍婎H見性情，他作未能稱是。初，于圣之意，欲梓乃父全稿。余止之曰：“槐亭集非不清妥，但無甚出色處。雖付棗梨，無人耐看。不如提取佳者入《詩話》中，使人讀而慕思，轉(zhuǎn)可不朽?！?/p>
廬江胡夢湘孝廉，沈本陛秀才之甥也，名光榮。早歲能吟，《歸雁》云：“云淡影相失，月明聲更稀。”《秋夜》云：“雁來月夜關(guān)河冷，秋到江城枕簟知。”《懷人》云：“繞徑蛩聲人跡少，一庭煙散月明多?！笨芍^何無忌酷似其舅。
三十四
顏古翁詩，對仗最工，有不可磨滅者，如“天哀孝婦三年旱，山畏愚公一夕移”、“門羅將相文中子，例變《春秋》太史公”之類。
三十五
吾鄉(xiāng)鮑以文廷博，博學(xué)多聞，廣鐫書籍，名動(dòng)九重；不知其能詩也。余偶見其《夕陽》二十首，清妙可喜，錄其一云：“一匝人間夕又朝，晚來依舊滿閑寮。疏分霜葉秋容淡，細(xì)點(diǎn)征帆別思遙。淡淡欲隨城角盡，明明還帶酒旗搖。迷藏慣匿西樓影，不似春愁不肯消。”其他佳句，如：“馬上看山多倦客，溪邊掃葉有閑僧?！眴栒l閑袖遮西手，老我空懷再少心?！薄斑h(yuǎn)引鐘來云外寺，漸分燈上酒家樓?！薄霸傅蒙倭魤σ唤牵诮谈吲P竹三竿?！薄安怀钜蝗ホ欕y覓，卻恐重來事轉(zhuǎn)生?！薄吧酵庥猩娇次醋悖瑤谆匾姓攘⒑忾T?！苯悦罱^也。可稱古有 “鮑孤雁”，今有“鮑夕陽”矣。
三十六
異域方言，采之入詩，足補(bǔ)輿地志之缺。古人如“鯫隅躍清池”、 “誤我一生路里采”之類，不一而足。近見梁孝廉處素履繩《題汪亦滄〈日本國神海編〉》云：“貢院繁華系客情，朝朝應(yīng)辦幾番更。筵前只愛紅裙醉，拽盞何緣號撒羹?！必曉骸闭?，館唐人處也。佐酒者號 “撒羹”?！跋炗褪敏W膩丫鬟，妾住花街任往還。那管吳兒心木石，我邦卻有換心山?！奔怂犹幧矫皳Q心山”?！笆p綃不用勾，倩圍夜玉短屏幽。通宵學(xué)枕麻姑刺，好向床前聽斗牛?！逼渌滓阅緸檎?，號“麻姑刺”，直豎而不貼耳，故至老不聾。李寧圃太守《潮州竹枝》云：“銷魂種子阿儂佳，開袱千金莫浪夸。高卷篷窗陳午宴，爭夸老衍貌如花?！绷翊着簟鞍z佳”。梳籠謂之“開袱”。幼女梳籠，以得美少年為貴，不計(jì)財(cái)帛。呼婿曰“老衍”。李公《竹枝》，亦有都知錄事之不可不記者，以其人皆有可取故也。其一云：“金盡床頭眼尚青，天涯斷梗寄浮萍。紅顏俠骨今誰是?好把黃金鑄阿星。”幕客某，流落潮陽，魏阿星時(shí)邀至舟中，供給備至，五年不衰；病愈，復(fù)資之赴省。又十年，攜重貲復(fù)游于潮，時(shí)星已色衰，載客他往。某居潮半載，俟星歸，酬以干金，為脫噩籍。其二云；“艷說金姑品絕倫，阿珠含笑復(fù)含顰。道儂也有冰霜志，要待蓬萊第二人。”金姑，即“狀元嫂”。阿珠，亦一時(shí)尤物。有數(shù)貴官，艷稱 “狀元嫂”卓識堅(jiān)操，人所不及。阿珠笑曰：“妾貌雖遜金姑，而志頗向之；惜未遇榜眼、探花耳?！逼淙疲骸叭障虼^祝逆風(fēng)，青溪三宿藥爐空。星軺不許騎雙鳳，卻悔腰間綬帶紅?！蹦硨W(xué)使惑于大風(fēng)、小風(fēng)，自潮至青溪六歹里，緩其程至十余日；抵岸，又托病，在船三宿而后去。二風(fēng)亦為之臥病經(jīng)年。其四云：“除卻蕭郎盡路人，寶兒憨態(tài)最情真。新詩便是三生約，炯炯胸前月一輪?！焙菽撑c寶娘交好，特為鑄鏡一枚，鐫其定情詩于背。寶娘日夜佩之。
三十七
呂耜堂客分宜，見《嚴(yán)氏家譜》載：世蕃有兄，名世藍(lán)者，家居不仕，睦鄰敦族，后不罹于禍。今之子孫，皆其苗裔也。梁孝廉過而吊之云：“兄豈難為非競爽，子能不肖始稱賢?！?/p>
三十八
考據(jù)之學(xué)，本朝最盛。然能兼詞章者，西河、竹坨二人之外無余子也。近日處素、諫庵兩昆弟，頗能兼之。處素將至長沙，遇順風(fēng)，云：“江天如拭晚成晴，帆飽舟輕浪不驚。斜日風(fēng)回草(按：民國本“風(fēng)回草”作“漸從鴉”。)背落，殘霞猶映樹邊明。飯丸烏接神應(yīng)助，沙觜風(fēng)回草有聲。頻向篙工問前路，煙中指點(diǎn)武安城?！逼渌?，五言如：“怪松連石長，歸鳥雜云飛。”星低疑在岸，月近總隨船。”談淡蟲語續(xù)，人靜鼠聲來。”“浪花入船窗，添我硯池水。”七言如：“星光墮水白于月，樹色粘云暗似山。”荒寺鳴鐘驚鷺起，孤村喚渡少人應(yīng)?！苯悦?。
三十九
泰州宮霜橋善畫能詩。余在李明府屏上，見其《秋夜寄友》云： “新涼如水撲簾勾，唧唧蟲聲動(dòng)旅愁。人到饑寒才作客，樹無風(fēng)雨不成秋。靜聽砧杵催長夜，誤煞關(guān)河說壯游。正是相思無著處，一聲征雁下西樓?！庇郑缎铝吩疲骸扒辔茨軤炕ㄊ续B，綠將扶出酒家簾?！?/p>
四十
己酉二月十一日，余平晝無事，翻閱近人詩集。正看青陽沈正侯詩未三頁，閽者來報(bào)：正侯與僧亦葦?shù)揭印Ｓ酁轶@喜：信文章之真有神也。沈呈新作。余愛其《貴池道中》云：“云遮山入夢，風(fēng)急鳥移家。”“貪睡每教兒應(yīng)客，好吟且聽婦持家?！薄兜菙z山》云：“誰云攝山高?我道不如客。我立最高峰，比山高一尺。”《聽琴》云：“花含簾外笑，鳥歇樹頭音。”不料別來七年，詩之進(jìn)境如此。
四十一
戊申冬，余訪明竹巖新于武佑場，盤桓三日，極唱酬之樂。追思二十年前，其尊人作江寧方伯，彼此置酒看花，忽忽如夢。惜其弟鐵崖亨中年徂謝，余將作哀詞以挽之，惜無事實(shí)，故匆匆尚未暇也。錄其《青冢驛夜行》云；“空山夜靜悄無聲，皓月霜天分外清。習(xí)慣渾忘身萬里，途長不覺漏三更。寒星天際時(shí)時(shí)換，道中竟日所行，多“之”字路。積雪懸崖處處明。歷盡高寒清到骨，人生幾個(gè)隴西行?”竹巖尤長于言情，《寄內(nèi)》云：“料得深閨應(yīng)有夢，計(jì)程先我到遼西。”“細(xì)字含情臨洛浦，新詩掩卷愛《周南》?！本阈阊趴烧b。
四十二
湖州姜秀才宸熙，號笠堂，《浮萍》詩云：“春水方三月，楊花又一生?！薄锻硖鳌吩娫疲骸巴頍煻荚跇?，春雨不離山。”《歲暮》詩云：“睡重知春近，人忙覺歲殘?！壁M州太守張公，為余誦之。
四十三
“扶桑影里看金輪”，宋文丞相詩也。如皋范秀才昂千賦得此句云：“極目萬山猶拱宋，蹉跎一霎恐移陰。”頗寫得出忠臣心事。
四十四
蘇州桃花塢有女子，姓金名兌字湘芷者，諸生金風(fēng)翔女也，年甫十三。有人錄其《秋日雜興》云：“無事柴門識靜機(jī)，初晴樹上掛蓑衣。花間小燕隨風(fēng)去，也向云霄漸學(xué)飛?！薄扒飦碇挥兴し?，水檻風(fēng)涼近石湖。卻笑溪邊老漁父，垂竿終日一魚無?！?/p>
四十五
婺源洪丹采朝陽詠《長干塔》云：“渾疑天柱從空降，欲信云梯可上行?！倍涫庑蹅ァＤ咚抉R春巖詠《里湖》云：“段橋合是兒家住，湖水當(dāng)門作鏡奩?！倍涫馇妍悺?/p>
四十六
揚(yáng)州諸生張本，字友堂，為山長趙云松所賞。張《贈(zèng)山長》云： “可能當(dāng)?shù)梅耆苏f，從此專為悅己容。”蘇州詩人方大章因劉霞裳而來受業(yè)，《贈(zèng)霞裳》云：“扶持玉局尋花杖，接引龍華會上人?！?/p>
四十七
上海曹錫辰眉毫盡落，曹贈(zèng)眉以詩云：“汝能速反乎?吾將報(bào)汝以揚(yáng)伸卓豎，誓不與汝以顰蹙低攢。汝來否乎?吾將遲汝于天臺、雁宕之間。”
四十八
詩能入人心睥，便是佳詩，不必名家老手也。金陵弟子岳樹德滋園，初學(xué)為詩，《銅陵夜泊》云：“櫓聲乍住月初明，散步江皋宿雁驚。忽聽鄰舟故鄉(xiāng)語，縱非相識也關(guān)情。”《古寺》云：“寺荒僧去鐘猶在，碑老苔生字半存。，’叫＼艇》云：“滿載誰知都是月，輕飛始信不關(guān)風(fēng)?！逼涞軜淙剩謽飞?，亦能詩，《題隨園》云：“依山偶蓋看花樓，樓上看花五十秋。到此任為門外客，匆匆行過也回頭。”《曉步》云：“黃鸝啼破綠楊煙，喚醒東風(fēng)二月天。宿露欲唏云氣散，斬新山色到人前。”“日日循途自往還，胸中繪得好溪山。今朝貪看沿堤柳，走過平橋錯(cuò)轉(zhuǎn)彎。，’《春閨》云：“吟罷伊誰共唱酬?金爐香燼漏聲稠。侍兒俯仰偷眠態(tài)，似向燈旁暗點(diǎn)頭?！?/p>
四十九
白下余秀才曼，吟詩肯刻意，不入平庸一路。余道；從此加功，便能加人一等。《徙榻》云：“得月又愁多受露，迎風(fēng)還恨不當(dāng)花?！薄断闯帯吩疲骸霸笇⑹５娩镐傅危瑸⒈槿碎g沒字碑。”詠《風(fēng)》云：“欲吹山作地，能送海升天。”《種花》云：“垂頭不語還遮面，新種花如新嫁娘?！?/p>
五十
吾鄉(xiāng)倪春巖司馬廷謨有吏才，兩宰桐城，謳歌載道。詩亦清新拔俗。尹文端公督兩江時(shí)，最為賞識。尹公晚年，好平章肴饌之事，封篆余閑，命余遍嘗諸當(dāng)事羹湯，開單密薦。余因得終日醉飽，頗有所稱引；惟于春巖治具之日，攢眉不薦。蓋春巖但知靡費(fèi)金錢，而平素不曾訓(xùn)迪庖人故也。春巖知之，作書與余，末署“菜榜劉蕢”四字。余為大笑。今年來金陵，讀《隨園詩話》啃曰：“何獨(dú)無我?豈詩榜亦作劉蕢乎?”余因索其從前呈獻(xiàn)尹公之詩。云：“都已遺失。，’惟抄近作數(shù)首見寄。余讀之，嘆曰；“此護(hù)世城中美膳也，加入一等矣?！薄缎脸笤吩疲骸岸繁呕赜锾欤瑲q朝風(fēng)物喜澄鮮。閏隨萱莢推重午，人共梅花老一年。椒酒莫辭元日醉，爐香猶篆昨宵煙。江城柳色看初動(dòng)，已覺春光到眼前?！薄渡显^燈》云：“羅綺香風(fēng)拂面來，星橋燈火滿樓臺。十分桂魄如春曉，萬朵蓮花不水開。寶馬傾城金作絡(luò)，彩虹匝地錦成堆?？v難一閏元宵夜，玉漏何須故故催?”《紅梅》云： “東風(fēng)為汝洗鉛華，又點(diǎn)胭脂學(xué)畫家。似笑絳桃無骨格，卻憐紅杏少橫斜。新妝照水窺明鏡，薄醉當(dāng)春斗綺霞。蜂蝶未知芳信早，清高到底是梅花。”余年過六十，屢次戒詩，而屢有吟詠，因自號“詩中馮
婦”，正可對“菜榜劉蕢”。聞?wù)邍先弧?/p>
五十一
余門生談?dòng)饍x之孫、名晉者，年少工詩，而累于病，遂潛心岐黃之術(shù)。其《送友》云：“登程偏遇還鄉(xiāng)客，拈筆愁吟賦別詩?！薄堵劦选吩疲骸拔聪蚪^尋驛使，先聽玉笛《落梅花》。，’《三十自壽》云：“蕭、曹勛貴由刀筆，李、杜功名非甲科。”皆有風(fēng)致，而身份亦高。
五十二
史梧岡好禪，不甚作詩，而往往有新意?！队蜗伞吩疲骸胺鸷痼庞浽?，大地如球繞看三。天外有天君到否?楊花都不異江南?！?“水云凄冷到初冬，避盡春來蝶與蜂。最是花神不安處，海棠無福見芙蓉?！彼?；“弱水到今如有力，好浮花片海西來。”“且放蟾蜍光一個(gè)，與他蝴蝶破黃昏。”俱可誦。
五十三
紀(jì)曉嵐先生，在烏魯木齊數(shù)年，辛卯賜環(huán)東歸。畜一黑犬，名曰 “四兒”，戀戀隨行，揮之不去，竟同至京師。途中守行篋甚嚴(yán)，非主人至前，雖僮仆不能取一物。一日，過七達(dá)坂，車四輛，半在嶺北，半在嶺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獨(dú)臥嶺巔，左右望而護(hù)視之。先生為賦詩曰：“歸路無煩汝寄書，風(fēng)餐露宿且隨予。夜深奴子酣眠后，為守東行數(shù)輛車?！薄翱丈饺杖杖甜囆?，冰雪崎嶇百廿程。我已無官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癡生!”后被人毒死，先生為冢祀之，題曰“義犬四兒之墓”。
五十四
余幼時(shí)，曾見人抄女子趙飛鸞《怨詩》十九首。其人家本姑蘇，賣與某參領(lǐng)家作妾；正妻不容，發(fā)配家奴，故悲傷而作。首章云：“誰憐青鬢亂飄蓬?馬上琵琶曲又終。嫁得傖夫雙足健，漫言夫婿善乘龍?！蔽镀湓~，蓋旗廝之走差者也。余詩不甚記憶。其最詼諧者，如云：“炕頭不是尋?；穑R糞如香細(xì)細(xì)添。”“俗子不知人意懶，挨肩故意唱秧歌?！?/p>
五十五
關(guān)中史舒堂褒官云南，有句云：“掬露連衣濕，奔泉雜驥鳴。”《山行》云：“斜照垂鞭影，輕陰襯馬蹄?！鳖H能寫行役之意。因運(yùn)銅過白下，投詩一冊而去。
五十六
余十二歲，與張星指應(yīng)辰侍郎同受知于王交河先生，入泮。張后為翰林前輩。今六十四年矣，其子云墩孝廉，以遺稿索序。錄其《督學(xué)江西夜坐》云：“丁冬遞響到簾櫳，何處鳴號萬竅風(fēng)?夜色似年難得曉，燈光如豆不成紅。沉憂觸撥千端集，舊事云煙一笑空。饑鼠繞床揮不去，睡鄉(xiāng)未許夢魂通。”其他佳句，如：“簾影日移直，樹枝風(fēng)撼鳴。”“綠樹鳥棲連影動(dòng)，好花風(fēng)送隔林香?！薄皹渫馇嗌讲乓唤牵蓊^明月恰當(dāng)中?！薄白钬澰缙鹜ㄏ?，先看黃河隔岸山?！苯约芯A也?！?
五十七
余與吾鄉(xiāng)柴行之同庚。十八歲時(shí)，柴與其表兄張靜山見訪，珊珊玉貌，彼此酣嬉，致相得也。逾年，張侍其尊人官平陸署中，離桂林二百里。余雖到廣西，竟不得見。從此永訣。今年在西湖，靜山之女因余系父執(zhí)，與女弟子孫碧梧姊妹到湖樓相訪。談?wù)撝啵街室辉娙艘?。有《病起》一首云：“風(fēng)逼簾櫳睡起遲，春寒無計(jì)可支持。雙眉慵掃因新病，一卷叢殘剩舊詩。雪霽庭梅初破凍，日長堤柳暗抽絲。年來憂思憑誰訴?獨(dú)有妝臺明鏡知?！薄?
五十八
杭州汪秋御秀才繩祖，性倜儻好客，其室程慰良女坤。女嬸一家能詩。屢次書來，招余游西湖，而中年抱病，遽卒。僅傳其《雪彌勒》云：“摶雪居然壕佛夸，白毫現(xiàn)處絕纖瑕。云中瑩徹冀穿雹，掌上玲瓏塔聚沙。顯相別開嚴(yán)凈界，笑拈還有霧淞花。日光應(yīng)照琉璃室，隔盡諸塵寂眾嘩。”又，《題〈聽秋圖〉》云：“月窟高于絳樹庭，桂叢誰占一枝馨。年來我是傷秋客，每遇秋風(fēng)最怕聽。”
五十九
張星指先生《吊韓蘄王》云：“臥虎早能知俊杰，跨驢誰復(fù)識王公?”或詠《淮陰侯》云：“早知結(jié)局終烹狗，悔不功成再釣魚?！眱捎玫渥鲗Γ淝上嗨?。
六十
考據(jù)之學(xué)，離詩最遠(yuǎn)；然詩中恰有考據(jù)題目，如《石鼓歌》、《鐵券行》之類，不得不征文考典，以侈侈隆富為貴。但須一氣呵成，有議論、波瀾方妙，不可銖積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詩大概用七古方稱，亦必置之于各卷中諸詩之后，以備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撐門面；則是張屏風(fēng)、床榻于儀門之外，有貧兒驟富光景，轉(zhuǎn)覺陋矣。圣人編詩，先《國風(fēng)》而后《雅》、《頌》，何也?以《國風(fēng)》近性情故也。余編詩三十二卷，以七言絕冠首，蓋亦衣錦尚綱，惡此而逃之之意。
六十一
丹徒女子王碧云瓊，年未笄而能詩，與其兄賦《掃徑》云；“菊殘三徑懶徘徊，楓葉飄丹積滿苔。正欲有心呼婢掃，那知風(fēng)過替吹開。”頗有天趣。又：“鳥語亂殘夢，雞聲送曉風(fēng)。”“夕陽不在山，春煙生木末?！本慵?。夢樓侍講之女孫也。
六十二
余少時(shí)詠《落花》云：“此去竟成千古恨，好春還待一年看。”弟子湯敬輿和云：“落去盡憑童子掃，飛來還望主人看?！庇啻髧@賞，以為青出于藍(lán)。
六十三
廣信太守張竹軒朝樂見訪，自誦其{無題》云：“小院落花初過雨，空樓歸燕又斜暉?！比舴躯[鏡應(yīng)無匹，或?qū)饺鼐褂须p?！薄堕}中雜詠》云：“紅了桃花綠了水，春光不管未歸人。”俱妙。江西有疑獄控部者，奉旨交制府審辦，疊訊不服。其囚云；“得見張某官來，囚死無怨?！币讯麖亩贾衼?，為平其事；方知循吏故是詩人。
六十四
曹星湖明府詩，清新可喜，近蒙寄示。錄其佳句云：“竹聲隨雨至，花影送晴來?！薄八獫怦宓孛?，樹禿減風(fēng)聲。”“花是當(dāng)窗宜密種，草非礙道莫輕芟。”皆可存也。余性伉爽，坐車中最怕下簾。曹有句云；“平生眼界嫌遮蔽，風(fēng)雪何妨一面當(dāng)。”與鄙懷恰合。
六十五
嘉興吳澹川臥病揚(yáng)州，其族弟魯暮橋親為稱藥量水。澹川贈(zèng)詩，有“生我父母知我子，骨肉待我救我死”之句。亡何，來金陵，誦暮橋佳句，如：“愁多甜酒苦，客久故鄉(xiāng)生?！薄盎ㄓ暗畲荷?，雨聲生夏寒?！?“云影溪留住，秋聲雁送來?！苯再恍憧上病Ｓ忠娰?zèng)云：“詞臣循吏老煙蘿，天遣湖山付嘯歌。官似樂天辭政早，仙如列子出游多。千年蠹飽神仙字，四季花開安樂窩。想見日餐云母粉，不知江上有風(fēng)波?！?/p>
六十六
程藹人孝廉元吉，晴嵐太史之子，年少工詩。詠《蝴蝶》云：“小雨苔痕新掠過，午晴花氣亂飛來?！薄都词隆吩疲骸皾M院秋聲催落日，一庭黃葉聚詩人。”
六十七
壬子春，余在杭州，錢塘曹江廬明府以小照屬題。卷中詩甚多，余獨(dú)愛吳嵩梁一首。詢之，云是西江高才生也。癸丑春，王葑亭給諫書來，云：“有詩人吳某南來，索書為介?！庇啻笙?，掃榻以待。又遲半年，始從揚(yáng)州來，人果倜儻。讀所著作，以未窺前豹為恨。忽于除夕前七日五鼓，夢蘭雪來，誦其舊句，數(shù)聯(lián)俱超妙，而以噬不寐》一聯(lián)為稍遜。言未終，惺惺欲醒，而佳句亦沉沉漸忘。余亦驚怖，如健步捕亡人，苦相捉留，而竟冥然逝矣。僅記《不寐》云：“不倒喜傳丹訣好，將衰愁見圣人難?！?a href='http://m.duncanbcholidayhome.com/gushici/137450.html' target='_blank'>晨起錄出，覺二句未嘗不佳，而終不如前所誦之超超玄箸也，為悶悶者久之。因思人海尋針，針非不在海底也，然而不可尋矣，探湯求雪，雪非不在湯中也，然而不可求矣。天仙化人之句，未嘗不在人心也。然而蘭雪不能知，我亦不能再夢矣。文字之奇，一至于此。
六十八
吾鄉(xiāng)孫誦芬舍人傳曾，性耽吟詠，余久采其佳句入《詩話》矣。今春寄其詩來，屬為評定。再錄其《秋夜》云：“滿林空翠淡煙遮，秋入深宵爽氣加。人靜莎蟲悲砌月，燭殘點(diǎn)鼠嚙瓶花。洗心只合依三竺，開卷殊難遍五車。光范一書原不上，未須哀怨感琵琶?！薄冻跸摹吩疲骸胺鄣麜r(shí)依草，蛛絲慣戀花?！本忝睢?/p>
六十九
口頭話，說得出便是天籟。誦芬《冬暖》云：“草痕回碧柳舒芽，眼底翻嫌歲序差?？上лp寒重勒住，不然開遍小桃花?！秉S蛟門《竹枝》云：“自揀良辰去踏青，相邀女伴盡娉婷。關(guān)心生怕朝來雨，一夜東風(fēng)側(cè)耳聽。”范瘦生有句云：“高手不從時(shí)尚體，好詩只說眼邊情?！庇帜秤芯湓疲骸半A前不種梧桐樹，何處飛來一葉風(fēng)?”“貪著夜涼窗不掩，秋蟲飛上讀書燈?！?/p>
七十
杭州胡滄來濤隱于橋桃?guī)熓分g(shù)，詩筆甚清。余每到杭州，必相款洽。不幸年未五十而亡。錄其《車遙遙》云，“別酒初行第一尊，征夫結(jié)束車在門。別酒匆匆三酌過，征夫出門車上坐。天涯萬里車遙遙，山程驛店柳花飄。向暮停車侵曉發(fā)，人在車中長白發(fā)。依依相伴不相離，唯有車前故鄉(xiāng)月。勿恨當(dāng)時(shí)造轂人，行與不行由君身。門前芳草年年長，幾時(shí)草上歸輪響?”其他佳句，如：《云共庵，》云： “夕陽明似畫，僧貌古于松?！薄堆╈V》云：“山容帶粉消難盡，檐淚如珠滴未干?！薄逗稀吩?；“湖波驟長連宵雨，山霧徐收過午風(fēng)。，’《落葉》云；“辭柯早帶新霜色，委砌空含舊雨情?！本銟O清妙，置之樊榭集中，幾不可辨。
七十一
孫碧梧女子有句云：“檐前綠墮鶯偷果，簾外紅翻燕掠花。”張瑤瑛女子有句云：“蟲飛成陣知新暖，花瓣穿欞識暮春?！倍孙L(fēng)調(diào)相似。
張嫁王甥健莽。甥來隨園，張《在家聞子規(guī)》云：“小院春深綠樹肥，閨人任爾自高飛。渡江休去歌新曲，尚有秦淮客未歸。，’又有句云：“野店未過先見旆，茅庵將近便聞鐘?！薄笆刎毸撇♂t(yī)無益，習(xí)靜如禪悟卻難。”《九月桂》云：“瞥見有花疑八月，遲開故意近重陽?！本憧蓚饕病?/p>
七十二
有人以某巨公之詩，求選入《詩話》。余覽之倦而思臥，因告之曰；“詩甚清老，頗有工夫；然而非之無可非也，刺之無可刺也，選之無可選也，摘之無可摘也。孫興公笑曹光祿‘輔佐文如白地明光錦，裁為負(fù)版挎；非無文采，絕少剪裁’是也。”或曰：“其題皆莊語故耳?！庇嘣唬骸安蝗?。筆性靈，則寫忠孝節(jié)義，俱有生氣；筆性笨，雖詠閨房兒女，亦少風(fēng)情?！?/p>
七十三
康熙間，叔父健磐公訪戚鎮(zhèn)江，寓某鐵匠家，與其妻張淑儀有文字之知，彼此暗投箋札，唱和甚歡，而終不及于亂。微言挑之，則正色曰：“妾故老秀才某之女。幼嗜文墨，父亡，為媒者所誑，誤嫁賤工，一字不識。彼方熾炭，我自吟詩，為此郁郁。得遇君子，聆音識曲，使我?guī)拙浠难裕脗鞑ビ谑看蠓蛑谧阋?。至于情欲之感，‘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可也?！痹偃?，則涕泣立誓，以來生為訂。健磐公心敬之，不忍強(qiáng)也。歸家后，誦其佳句云：“懶妝撩鬢易，私泣拭痕難?！彼徒∨凸珰w云：“三月桃花憐妾命，六橋煙柳夢君家?！庇鈨赡辏龠^京口，訪之，則鐵鋪不開，全家不知何往矣。后二十年，在粵中，又遇一劉鐵匠者，不能作字，而能吟詩。每得句，教人代寫?！对乱孤劯琛吩疲骸爸鞕趲浊撕翁?銀漢一泓秋更清。笑我寄懷仍寄跡，與人同聽不同情?！苯∨凸珖L笑謂余曰：“同一鐵匠也，使張女當(dāng)初得嫁劉某，便稱嘉偶矣。”
七十四
客冬香亭在杭州歸，得詩一冊，示余?！稘M樓觀雪》云：“壓白萬山巔，襯黑一湖水?！庇嘁詾槭拙淙巳四艿溃尉涔湃怂鶡o，非親歷者不知。又；“樹隱放湖寬”，五字亦妙。
七十五
錢塘陳文水孝廉涸設(shè)帳于香亭家，性愛苦吟，詩境高潔。為錄其《吳山西爽閣》云；“杰閣憑虛起，登臨好是閑。涼秋半城樹，殘雨一湖山。道侶淡相對，詩人去不還。江聲、樊榭俱有西爽閣詩。茲游太寂寞，覓徑返柴關(guān)?！薄逗逋聿健吩疲骸皫渍酆迓罚黹e興自幽。蟲聲多在草，野色半依樓。樹有瓜棚倚，池惟菱葉浮。農(nóng)人荷鋤返，三五話涼秋。”《題天竺寺》云：“求心不可得，慧日正東升。澗道白泉響，山光一路清。偶因松篁轉(zhuǎn)，忽見宮殿生。入拜觀音像，無言恰有情?！庇郑骸皻堄觑w遙甸，晴雷走斷云?！蔽页忠惑桃荩綖榱?。”皆佳句也?；蛟疲骸睘椤指摹Α郑形??！?/p>
七十六
金陵張香巖秀才培，以《秋雨齋詩》見示。年甫弱冠，而詩筆甚清?！锻磉^通濟(jì)寺》云：“半壁殘秋月，藤蘿繞寺斜。鼯颼驚客至，踏落數(shù)枝花?！薄稇亚乩阆恪吩疲骸梆┰氯饲Ю铮屣L(fēng)酒一樽。無端下林葉，深夜暗敲門?！眥夜夢游秦淮》云：“雨余山色浮天遠(yuǎn)，月下潮聲泊岸多。醉后不知身是夢，半橋疏柳聽漁歌。”其人玉貌珊珊，殆亦風(fēng)情不薄者耶?
七十七
周青原舍人，一家能詩。余已錄其室沈氏、其子之桂之詩矣。今春，其幼子之桐亦以詩來，殆不減謝家昆玉也。《和鈕牧村(元夕招飲即送赴皖上)》云：“移賓作主是今朝，綠酒行珍折柬邀。江館雪泥傳彩筆，桃花紅雨送春潮。笛吹驪唱成三弄，月滿瓊樓第一宵。笑指煙江襟帶水，皖公山色正相招。”余愛其音節(jié)清蒼。其他如：“江空風(fēng)任來三面，舟小人如聚一床?！闭婺軐懽〈饩??！?a href='http://m.duncanbcholidayhome.com/ershisijieqi/liqiu/' target='_blank'>立秋》云：“日斜殘暑催應(yīng)去，人瘦新涼得更多?！薄睹麇埂吩疲骸版闯卸飨雸?bào)恩，女兒身愿犯邊塵。只憐照影黃河水，恰比君王照妾真?！本宛^邗江，其主人非解文墨者；又有句云：“百卷書堆繡閣寬，故園花事未闌珊。如何苦抱湘靈瑟，來向齊王殿上彈?”莊穆堂有押“床”字句云：“岸平山似排千笠，波穩(wěn)人如臥一床。”與周語意相同。
七十八
偶過僧寺，見山水一幅，上題云：“鴛鴦湖上惜無山，煙雨樓頭獨(dú)倚欄。兩眼放開無著處，不如自己畫來看?！逼淙诵贞悾?，不知何許人也。
七十九
長洲女孟文輝，適震澤秀才王慕瀾，詩思清妙。今錄其《秋日》云：“遠(yuǎn)樹蟬聲秋意濃，卷簾拂拂度金風(fēng)。繡余無事消長夜，獨(dú)數(shù)秋花深淺紅?！薄肚镆埂吩疲骸扒镆乖旅黠L(fēng)細(xì)，淡淡碧云天際。此時(shí)無限愁心，那更莎蟲鳴砌!”北榻羲皇夢醒，南山雨過云停。一派洞庭秋色，滿窗月透疏欞?！本忝?。
八十
甲辰春，余過南昌，讀謝太史蘊(yùn)山《題姬人小影》詩而愛之，已采入《詩話》矣。忽忽八九年，先生觀察南河，余寄聲問安，并訊佳人消息。先生答書云：“姬姓姚，名秀英，字云卿，吳縣人。生而桅嫡賢淑，持家之余，兼通書史?！薄毒S揚(yáng)郡齋看桃花》云：“何須種核海邊求?錦浪掀空艷欲流。綠綻枝頭風(fēng)乍暖，紅看簾外雨初收。仙源只許劉郎問，佳實(shí)寧容曼倩偷?頰面他年作光悅，花前暗囑一樽酬?！薄队伟倩ㄖ蕖吩疲骸靶≡穳Φ腿趿L，綺羅香散綠池塘?；ㄖ抟磺鷧墙瓑?，仿佛風(fēng)回響膘廊?！薄豆锰K上?！吩疲骸安坏缴教潦迥?，舊時(shí)女伴話依然。雙親奠酹悲泉路，一弟零丁又各天。”《清江即事》云：“碧云暮合望儂來，官舫銀燈驛路催。底事多愁兼善病，探春懶上禹王臺?”不信前身是月華，浮云夫婿宦為家。廿年行遍江南路，又看淮蠕雪作花。”夫人無子，為先生納篷室盧氏，生一子，而躬自撫養(yǎng)之。故先生掌教白鹿書院，以詩寄云：“米鹽凌雜必躬親，那得偷閑寫洛神?小婦持家如大婦，故人織素勝新人。十年出入肩常并，百里云山夢更真。屈指歸期槐夏過，云香屋名看擁桂輪新?！庇喟矗呵f姜因無子而美愈彰，馬后因無子而賢愈顯。有子無子，何須掉罄?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又云：“脈望成仙因食字，牡丹無子始稱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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