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鄉(xiāng)已隔十六載,訪舊惟存四五人。萬事驚心渾是夢,一時觸目總傷神。
行過燬宅尋遺址,泣向東風吊故親。惆悵甓湖煙水上,野花汀草為誰新。
汪廣洋,字朝宗, 江蘇高郵人。封忠勤伯。洪武四年為右丞相。少從余闕學,通經(jīng)能文,善篆、隸大書,莊重非時人所及。尤工詩歌。
朱元璋即帝位后,逐漸感到帝權(quán)與相權(quán)的沖突,唯恐臣下權(quán)力太大,會導致元末“宰相專權(quán)”、“臣操威福”的局面重演。有鑒于此,幾次設(shè)法試圖調(diào)整,以加強皇權(quán)。最早被殺的是中書左丞相楊憲。楊憲于洪武二年九月入為中書右丞,洪武三年李善長病休時,便實際操縱中書省大權(quán),升為左丞。他玩弄權(quán)術(shù),陷害同僚,“ 市權(quán)要寵”,很快被朱元璋殺死。
接著是右丞相汪廣洋被殺。朱元璋鑒于李善長權(quán)力過大,威脅帝權(quán),于是在撤換李善長后,最初選中了汪廣洋接替李善長的相位。汪廣洋遇事小心謹慎,又以“廉明持重,善理繁劇”而著稱。
洪武六年,胡惟庸進入中書省,與汪廣洋共任右丞相。之后,汪廣洋以“無所建白”貶為廣東參政。但是汪廣洋一離相位后,胡惟庸遇事專斷與李善長相比有過之無不及。況且李善長還借胡惟庸等人,遙執(zhí)相權(quán),勢力更甚于前。
汪廣洋被貶后,當然也不服氣,便暗中收集李善長的不法證據(jù),于洪武九年與御史大夫陳寧,合疏參劾李善長有“大不敬”之罪。這當然正中朱元璋的下懷,于是洪武十年九月,朱元璋先升胡惟庸為左丞相,再調(diào)回汪廣洋為右丞相,以牽制胡惟庸,改變胡惟庸獨相的局面。
然而汪廣洋復相后,整日喝酒,并沒有起到應有的牽制作用,反而事事調(diào)和,公事“惟以他官剖決,不問是非,隨而舉行”。這令朱元璋大為失望,又把他貶往廣南地區(qū)。即使這樣,仍未能平息朱元璋的怒氣,便又追加詔書,下令追到后,即將汪廣洋就地處死,洪武十二年十二月汪廣洋被貶殺。
這首詩是他被貶還鄉(xiāng)時所作。“去鄉(xiāng)已隔十六載,訪舊惟存四五人”一一當他在洪武三年的朔風雪影中歸來的時候,已是在動亂中離鄉(xiāng)的十六年之后。經(jīng)歷了追隨朱元璋逐鹿中原的艱辛歲月,現(xiàn)在縱然被“放還”故鄉(xiāng),畢竟也是值得慶幸的。可嘆的是,當他再想過訪昔日的朋友時,卻大多已在戰(zhàn)亂中流散、亡故!詩之開筆看似這樣平平敘來,但在蒼楚的嘆息之中,讀者難道感受不到那類似于杜甫所說的“防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式的驚悸和傷痛?
王廣洋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是張士誠鐵騎踐踏之地。熊熊的戰(zhàn)火、白刃交擊的廝殺,就這樣將它化成了一片廢墟!當詩人重又踏上這一塊土地時,似乎還可想見當年的村樹屋舍、人語牛鳴,怎樣交織在朝霞暮靄之中,顯得那般親切和牽人情思。然而這景象全都像春夢一般消散、飄逝了。而今展現(xiàn)在世人眼底的,卻只有殘破的墻垣、焦枯的斷樹,和在戰(zhàn)亂中幸存的那些相逢不相識的憔悴鄉(xiāng)民!對這令人黯然傷神的故鄉(xiāng)之景,詩人似乎不忍心細加描摹;而只用了“萬事驚心渾是夢,一時觸目總傷神”的虛筆,著重抒寫躑躅在這片蒼痍滿目故土上的驚心動魄之感。 也正因為如此,字行間便留有了較大的空白,任讀者在“驚心”和“傷神”的感覺撞擊中,自己去補充和想象。這在本詩中雖然未必是精妙之筆,因為首聯(lián)、二聯(lián)均作情語,總覺得少了些玲瓏的興象;但從作者來說,他當時無疑曾有過這種夢破神傷的“驚心”之感吧?
特別是在詩人歸鄉(xiāng)之際,不僅他祖輩所居的故宅,早已毀于戰(zhàn)火,而且白發(fā)蒼蒼的慈母,竟也已長眠地下!這景況對詩人來說,當然在京城為官時已經(jīng)知悉,但當他踏上故鄉(xiāng)之土以后,所勾起的傷痛,恐怕遠過于在京時的驚駭。當陰郁的冬日過去,不解人間哀愁的春風,再度吹拂江南江北的時候,詩人正幽幽地踏向被毀故宅之徑。在成片的廢墟中,“尋”找故宅的“遺址”,正如在消逝的歲月中,拼湊破碎的往日之夢一樣,該是怎樣的悵惘和苦澀!他縱然能將瓦礫翻開,縱然能將當日的庭階、堂楹認遍,但毀去的終究都毀去了,徒然令他增添一段拂不去的哀慨罷了!接著出現(xiàn)的,便是詩人佇立母親墳頭的一幕。在駘蕩的東風里,本該有如花歡笑的兒女們,環(huán)繞慈母膝前的怡樂才是;而今,詩人的慈母卻已被一抔黃土,永遠隔斷了回眸喜看兒子歸來的目光!墳頭的青草,想必已蓬蓬勃勃,充滿了向春而長的生機;傷心的詩人,卻只能嗚咽吞泣,任東風吹落滿襟的清淚一一這便是“行過毀宅尋遺址,泣向東風吊故親”二句,所化出的欷歔傷懷之景。與詩前半部分的純以情語造景不同,這一聯(lián)因為注重的具體景象的自我勾勒,便將詩人在故宅尋尋覓覓,和灑淚吊念親人的哀惋之情,表現(xiàn)得宛然如畫、分外感人。
故宅以難在廢墟中找回,慈母以不復陪伴愛兒!往日的種種歡樂、種種希冀,均在這故鄉(xiāng)的東風里失落;踽踽而行的詩人,還能有什么話可向人前訴說?他終于默默地走出墳地,默默走向清波微漾的甓社湖岸。甓社湖啊,你故鄉(xiāng)的湖!你雖然依舊那樣清澈,那樣空闊,一如詩人青年時代眼中的明麗和秀美。還有那生長湖畔、汀頭的野樹春草,經(jīng)過了年年歲歲的苦難磨劫,你們竟還是那樣頑強,鋪展著清新的綠意,綻放著艷媚的新花。但此刻的詩人,卻已不復當年的氣宇軒昂一一他的雙鬢已現(xiàn)霜白,他在仕途也遭遇了挫折。他本想在家鄉(xiāng)故土得到稍許慰藉,現(xiàn)在卻喪親失友,心田已變得一片荒涼!在這樣的心境中,就連那湖岸的汀草野樹,也只覺得格外冷漠和無情:你們既然只能帶給我躑躅故土的不盡惆悵,又何必生發(fā)的如許艷媚清新?
“惆悵甓湖煙水上,野花汀草為誰新?”這結(jié)語的愴然問嘆,剎那間在讀者眼前,展現(xiàn)了甓社湖邊蓬勃爭春的花樹草影。由于它們的印染和映襯,那悵然獨立于湖岸,不斷有如煙輕霧掠過身前的詩人,望去便愈加見得索漠和孤清了。凄婉的情思,溶于幽清的景語中收結(jié),詠來只覺余韻悠悠,令你哀從中來,不禁與詩人一起,墜入茫然無際的悲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