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
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
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
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
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土。
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
上高堂,行取殿下堂。
孤兒淚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
手為錯,足下無菲。
愴愴履霜,中多蒺藜。
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
淚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無復(fù)襦,夏無單衣。
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春氣動,草萌芽。
三月蠶桑,六月收瓜。
將是瓜車,來到還家。
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還我蒂,兄與嫂嚴。
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亂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書,
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孤兒啊,出生了。這個孤兒出生的偶然的際遇注定命運中當受無盡的孤苦。父母在的時候,乘坐堅實的好車,駕馭多匹寶馬。父母離世之后,哥嫂啊,讓我出門遠行做買賣。南到九江,東到齊魯,年根臘月才回來。我不敢說句“苦”。頭發(fā)臟亂,多蟣虱,臉上滿塵土,大哥指派我去做飯。大嫂指派我去看馬。一會跑上高堂,一會奔往下殿,我這個孤兒啊。淚如雨,下早上讓我去打水。晚上又背水歸來,手兒凍裂無人問,腳上無鞋誰人知悲,悲戚戚踩著寒霜大地,腳中肉里扎著蒺藜,拔斷了蒺藜還有一半長肉中,傷心悲苦淚水漣漣,凍得我清鼻涕流不盡。整個冬天穿單衣可是夏天單衣也沒有啊。這樣長久的活著沒有一絲歡樂,不如早點離開這個世界,下到地下的黃泉之間,春天的氣息又萌發(fā),草兒也萌芽,三月養(yǎng)蠶又抽桑,六月收瓜來拉著,這個瓜車將要回家,瓜車翻了啊,幫我的人少,趁機吃瓜的人多。希望你們將瓜蒂還給我,因為我的哥嫂嚴厲,獨自一人急急回家,哥哥嫂嫂會為此計較亂曰。(結(jié)尾總結(jié)句)村中怎么這么吵鬧,希望寄上一封書信帶給地下的父母爹娘啊,兄嫂難以和我長久生活。
遇:同“偶”。
行賈(gǔ古):出外經(jīng)商。行賈,在漢代被看作賤業(yè)。
這句原作“面目多塵”,劉兆吉在《關(guān)于孤兒行》一文中說,句末可能脫“土”字,茲據(jù)補。
視馬:照看騾馬。
高堂:正屋,大廳。
行:復(fù)。?。骸叭ぁ弊值氖∥模蝗?,古同“趨”,急走。
手為錯:是說兩手皴裂如錯石(磨刀石)。一說,“錯”應(yīng)讀為“皵”(què雀),皮膚皴裂。
菲:與“屝”通,草鞋。
愴愴:悲傷貌。一說,倫愴應(yīng)讀為“蹌蹌”,疾走之貌。履霜:踏著冬霜。
腸:即“腓腸”,是足脛后面的肉。
渫渫:淚流貌。
復(fù)襦:短夾襖。
黃泉:猶言“地下”。這三句是說活在世上受苦,還不如早點死去,到地下去跟隨在父母身邊。
將是瓜車:推著瓜車。將,推。是,此,這。
反覆:同“翻覆”。
蒂:瓜蒂。俗話“瓜把兒”。
獨且:據(jù)王引之說,“獨”猶“將”;“且”,句中語助詞。
校計:猶“計較”。這四句是說,我要趕快回家,希望你們將瓜蒂還給我,因為哥嫂待我刻薄,又要有一番爭吵。
里中:猶言“家中”。譊譊:吵鬧聲。這句是說孤兒遠遠就聽到兄嫂在家中叫罵。
將與:捎給。
此篇通過孤兒對自己悲苦命運和內(nèi)心哀痛的訴述,真實有力地描繪了了社會的人情冷漠與人們道德觀念的扭曲,揭露了社會關(guān)懷與信任基礎(chǔ)解體前的黑暗與冷血,是一首具有強烈的人道主義感染力的優(yōu)秀詩作。
全詩分為三部分:一、首三句孤兒慨嘆自己偶然生在世上,偏偏數(shù)他命苦。“遇”是“偶”的假借,“遇生”意思謂偶然而生。以慨嘆之語帶起全篇,一開始就引人進入充滿悲劇氣氛的情境之中。二、“父母在時”至“當興校計”,歷敘孤兒年年月月、無休無止地遭受兄嫂種種虐待,是詩的主體部分。三、“亂”詞以孤兒不堪兄嫂折磨的絕望心緒作結(jié),既貫連第二部分的敘事,又與第一部分慨嘆之詞遙為呼應(yīng)。
其中第二部分又可分為這樣三段:
第一段從“父母在時”至“孤兒淚下如雨”。孤兒的生活以父母去世為界線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時期。“乘堅車,駕駟馬”,未必完全是實際情形的寫照,更可能是孤兒在留戀昔日安樂生活時產(chǎn)生的一種心理映象,但也說明了他當年在家中嬌子的地位。父母死后,他即刻淪為兄嫂不化錢雇用的奴婢仆役?!澳系骄沤?,東到齊與魯”,是訴說他行賈路途遙遠?!邦^多蟣虱,面目多塵土”,正寫出他一路上餐風宿露的艱辛??墒呛D月回到家中,他卻“不敢自言苦”,兄嫂的冷酷和孤兒的畏懼,由此可見。前人指出:“苦極在不敢自言?!保ㄗT元春評語,《古詩歸》卷五)深中其微?;丶液螅聝旱貌坏狡绦菹?,兄嫂又將一大堆繁重的家務(wù)推到他身上,剛在“高堂”置辦好飯菜,又趕緊奔向“殿下堂”去照管馬匹?!靶小币馑际菑?fù),“取”通趨,意謂急走。用“行取”二字將“辦飯”和“視馬”二件活連在一起,于不間斷中更顯出促迫和匆忙,如見孤兒氣喘吁吁不堪勞累之狀。孤兒生活從“乘堅車,駕駟馬”淪為“行賈”、“視馬”,今昔對照異常鮮明,這比單單狀說諸般苦事,更能激起心靈的震蕩。
第二段從“使我朝行汲”至“下從地下黃泉”。孤兒冒寒到遠處取水,朝出暮歸。他雙手為之皴裂,腳上連雙草鞋都未穿,踩著寒霜,心中哀切。更有甚者,覆蓋在寒霜下的荊棘無情地扎進他的腿,拔去后,其刺卻折斷在脛肉中,劇痛難忍,這使孤兒更加悲哀,淚涕漣漣(“渫渫”,水流貌;“累累”,不斷)。兄嫂只把他當作供使喚的工具,從未關(guān)心過他的寒暖,他冬天沒有短夾襖御寒,夏天沒有單衣遮體。詩中“足下無菲”、“冬無復(fù)襦,夏無單衣”,三個“無”字概括了孤兒一年四季衣著襤褸不完的苦狀。他的生活毫無樂趣,因此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如果說第一段“淚下如雨”尚表現(xiàn)為一種哀感,第二段“下從地下黃泉”則已經(jīng)轉(zhuǎn)為厭生,這表明孤兒的心緒朝著更消沉的方向作了發(fā)展。
第三段從“春氣動”至“當興校計”。陽和流布,綠草萌芽,從寒凍中蘇醒過來的大自然出現(xiàn)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孤兒的生活卻依然是那祥困苦,三月里他要采桑養(yǎng)蠶,六月里又要收菜摘瓜,這是言其大端。詩歌接著敘述收瓜一事,筆筆生哀。孤兒受兄嫂驅(qū)迫去收瓜是一悲;年幼體弱,不堪其勞,致使瓜車翻倒,此又一悲;路人不予相助,反而趁機白吃其瓜,此更是一悲。孤兒本當斥責路人不義之行,然身單力薄,不足與之抗衡,只好轉(zhuǎn)而苦苦哀乞于人;然而,值此社會崩潰之際,誰還跟你講仁義道德、仁義親愛,不僅不幫忙反而乘亂搶瓜,社會的冷漠與人情的淡薄可見一斑。這也是對我們當今社會的一種警示吧!作者如此周詳委折,描寫入微,極狀孤兒悲苦,嚴厲抨擊了社會與人性的黑暗面,是漢樂府成功運用細節(jié)敘述故事、刻畫人物突出的一例。
這一段與最后的“亂”詞敘事連貫,并反映出孤兒心理的進一步變化。孤兒哀乞路人還他瓜蒂,好讓他帶回家去點數(shù),冀望因此而減輕兄嫂對自己的貴罰?!蔼毲壹睔w”,是說孤兒要(“獨”即將要)趕快回家去,以便在兄嫂風聞覆瓜之事前向他們說明事由。然而當他走近居地,已聽見兄嫂“譊譊”怒罵聲——他們已經(jīng)得知此事,不會再聽孤兒的解釋,等待他的兇毒的后果可想而知。孤兒在投訴無門的境況下,再一次想到已故的父母,想到輕生,這與前面“父母已去”和“下從地下黃泉”相互回應(yīng),同時也表現(xiàn)出孤兒覆瓜之后,其心理由僥幸到絕望的急劇轉(zhuǎn)變。
全詩采用第一人稱講述的方式,較完整地反映出孤兒命運的線型流程。作品藝術(shù)上的這種構(gòu)思與主人公孤兒的身份正相適宜,因為孤兒的痛苦不僅表現(xiàn)在他平時干活的繁重勞累,還反映在他無人可與訴說,無人愿與交談的孤獨處境;他的痛苦也不單是來自一時一地突發(fā)的事端,在長年累月供人驅(qū)使和遇到的大量瑣碎細事中都無不伴有他哀痛的淚水。故作者選擇自述方式,通過許多生活瑣事來反映孤兒痛苦的一生,更具有真實感。
此詩還有一個特點,講述者話題中心比較分散。一會兒寫不堪兄嫂使喚,一會兒寫他自己體貌瘦羸齷齪,衣飾不完,一會兒寫郁結(jié)心頭的悲愴怨怒,這三部分內(nèi)容依次出現(xiàn)構(gòu)成一個周期,整首詩主要就由它們回復(fù)迭現(xiàn)的變化而組成。孤兒話題中心的分散,一方面反映了他因痛苦而變得煩亂無緒的心境,另一方面,這種講述方式正是智力尚弱的未成年人談話的特點,與他的年齡恰好相合。
作品語言淺俗質(zhì)樸,句式長短不整,押韻較為自由,具有明顯的口語型詩歌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