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宋代陸游的《自詠示客》
衰發(fā)蕭蕭老郡丞,洪州又看上元燈。
羞將枉直分尋尺,寧走東西就斗升。
吏進飽諳箝紙尾,客來苦勸摸床棱。
歸裝漸理君知否?笑指廬山古澗藤。
我已經(jīng)白發(fā)蕭蕭了卻還是一個郡丞,又一次在隆興府觀看上元節(jié)的花燈。
我也不屑和那些無恥之徒爭什么長短高低,還不如東奔西走,掙二斗米糊口吃飯。
小吏操辦公文時對上司低聲下氣,有人來苦聲勸說,卻模棱兩可,含糊其事。
我正準(zhǔn)備歸里賦閑的行裝,不信你看,我游走用的藤杖都準(zhǔn)備好了。
郡丞:即郡縣長官的幫手、雜務(wù)之類。丞,各官府長官的佐僚為丞。
洪州:隋朝置郡,南宋升為隆興府,治所即今南昌市。
上元:節(jié)日名,俗以農(nóng)歷正月十五日為上元節(jié),也叫元宵節(jié)。
枉(wǎng)直:曲與直,比喻是非、好壞。
尋尺:古八尺為“尋”,“尋尺”猶言“高低”、“長短”。
東西:東邊與西邊。
斗升:斗與升,喻少量、微薄。
飽諳(ān):最熟悉。
箝(qián)紙尾:恭恭敬敬地請上司在紙尾署名簽字。典出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雁鶩行以進,平立睨丞日:‘當(dāng)署!’丞涉筆占位署,惟謹(jǐn)?!?p>摸床棱(léng):謂模棱兩可,含糊其事,這實際是作者的牢騷話?!缎绿茣ぬK味道傳》:“嘗謂人曰:‘決事不欲明白。誤則有悔。模棱持兩端可也。’”
古澗(jiàn)藤:指藤杖。
陸游在“西州落魄九年余”的五十四歲那一年,淳照五年(1178年)宋孝宗親下詔令,調(diào)他回臨安,似將重用。但不旋踵又外放福建,一年之后再調(diào)江西撫州供職,依然擔(dān)任管理茶鹽公事的七品佐僚。這首詩就是在撫州任內(nèi)所作,是為抒發(fā)壯志難酬的苦悶悲哀,展示憤世嫉俗之情。
把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情懷寫給朋友們看,提筆便有許多辛酸。詩人把這許多辛酸,融鑄在“衰發(fā)蕭蕭老郡丞”這個起句里,先給朋友們展示一幅自畫像:白發(fā)稀疏,老態(tài)頹唐,這已是一層辛酸;官位又不過是輔佐州長官的郡丞,而且是“老郡丞”——多年來一直作一些細(xì)碎事務(wù),更加上一層辛酸。計自三十四歲初入官場,在宦海中沉淪二十多年,始終未曾獨當(dāng)一面,以展其抗敵救國的壯志雄心。歲月流逝,人生倏忽,自然界的酷暑嚴(yán)冬與政治生涯中的風(fēng)刀霜劍,交相煎迫,他安得不老。虛捐少壯之年,空銷凌云之志,又安得不頹。這個起句,挾半生憂患俱來,把斯人憔悴的形象描繪得逼真,讀之便令人泫然。第二句“洪州又看上元燈”是反接,以上元燈火的徹夜通明,反襯此翁的頹唐潦倒,更有酒酣耳熱,悲從中來的感慨。于是引出頷聯(lián)直抒胸臆,詩情步步展開:“羞將枉直分尋尺,寧走東西就斗升?!边@十四個字是近年宦海生涯的概括。讒言可畏,三人成虎,世間枉直,一時誰能評斷清楚。即以放翁而論,他一生受了多少冤枉,哪一件又曾得到公正的裁判。早在四川,他就有“譏彈更到無香處,常恨人言太深刻”(《海棠》)的感慨;去歲奉詔東歸,孝宗有意任為朝官,又被曾覿等人從中梗阻,這些政治上的枉和直,是和非,語言是不能分辨其尋尺高低的。何況,他本來就不屑向他們分辯,甚至以這種分辯為“羞”。顯然,他對政治上的翻云覆雨、鉤心斗角是十分厭惡的,對那些吠影吠聲的群小是不屑一顧的。他寧愿作外郡佐僚,東奔西跑,就升斗之俸以糊口,這樣到能避開許多風(fēng)波。這是陸游鄭重的選擇,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詩句中“羞”字、“寧”字,下的很重,感慨遙深。
但是,高飛遠引,甘居下僚,這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適下來。遠郡佐僚生涯,帶給他的是更大的苦惱:“吏進飽諳鉗紙尾,客來苦勸摸床棱?!薄般Q紙尾”用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故事,說明自己現(xiàn)任分管茶鹽的佐僚,對主官只能唯唯諾諾,天天在公文上隨著主官的意志畫押簽名,絲毫不能做主;甚至,連屬吏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嘗盡了俯仰隨人的滋味?!帮栔O”二字,濃縮了無限屈辱辛酸。下句“摸床棱”用《新唐書·蘇味道傳》中事,全句說,好心的朋友來了,總是苦苦勸我遇事模棱兩可,假裝糊涂不要固執(zhí)己見。當(dāng)然,這不失為一種處世自全之道;但,這不是壯夫所為,也不是陸游所愿。
看來,進而分枉直,論是非,詩人不屑;退而走東西,就斗升,更是屈辱難忍,真是“乾坤大如許,無處著此翁”(《醉歌》),他是走投無路了。愈轉(zhuǎn)愈深的詩情,逼得他說出了一句隱忍已久又不得不說的話——“歸裝漸理君知否,笑指廬山古澗藤。”歸隱山林,這是更大的退卻,是在他心中醞釀了多年的無可奈何的退卻。但是,他真正打算退隱么。要正確理解這句話,還得聯(lián)系他一生出處行藏來看。他畢生心存社稷,志在天下,到老不忘恢復(fù):“蹈海言猶在,移山志未衰”(《雜感》之三),怎么會真的想到退隱山林。就在早一年,他也寫過“向來誤有功名念,欲挽天河洗此心”(《夜坐偶書》)的話。顯然,這不是認(rèn)真的后悔,而是憤激的反語,應(yīng)該從反面讀。那么,“笑指廬山”這層歸隱山林的意思,自然也只能從反面來理解了。從無可奈何的一再退卻中,可以看出作者對顛倒是非、不辨枉直的朝政的憤慨。所謂《自詠示客》者,也就是出示這樣一種憤世嫉俗之情。
這首七律寫的是一種特殊的人生痛苦,一種壯志難酬的苦惱悲哀,感情十分深沉。詩的抒情契機,全在一個“羞”字,一個“笑”字。這兩個字是全詩線索,興起許多波瀾,構(gòu)成許多轉(zhuǎn)折,包含許多苦惱。在“羞”字里可以看到詩人的尊嚴(yán),在“笑”字里可以看出詩人的眼淚。從句法上看,頷聯(lián)屬對工整,頸聯(lián)用事貼切,增加了詩的容量。在章法上,詩意層層退卻,詩情卻層層推進,愈轉(zhuǎn)愈深,盡曲折回旋之能事,而全詩以衰頹氣象起,以苦笑終,更加強了這首詩的感染力。
陸游 : 陸游(1125—1210),字務(wù)觀,號放翁。漢族,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著名詩人。少時受家庭愛國思想熏陶,高宗時應(yīng)禮部試,為秦檜所黜。孝宗時賜進士出身。中年入蜀,投身軍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