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士之能狂是魏晉人物與生俱來的特點,那么盛唐之狂則是遍及全社會的普遍文化現(xiàn)象。和魏晉相較,唐人之狂發(fā)自內心的本性之狂要多一些。也可以說是屬于天性的爛漫之狂。
《李白漫游記》
飛揚跋扈為誰雄:李白老杜 一對“狂友”
李白可謂天字第一號“狂人”。“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被發(fā)之叟狂而癡,清晨臨流欲奚為”、“狂客落魄尚如此,何況壯士當群雄”、“今日逢君君不識,豈得不如佯狂人”、“誰人識此寶,竊笑有狂夫”、“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窺鏡不自識,況乃狂夫還”、“三杯容小阮,醉后發(fā)清狂。”這是他自己說的。“狂人”、“狂癡”、“狂客”、“狂夫”、“佯狂”、“清狂”,不一而足。他自喻的帶“狂”字的稱號就有這許多。李白的友人也直言不諱。杜甫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又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還說:“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這是引用“四明狂客”賀知章初見李白發(fā)出的驚嘆語,因讀《蜀道難》而稱其為被貶謫的仙人。后來詩人孟郊也說:“宋玉逞大句,李白飛狂才。”宋代的朱長文則說:“太白,狂士也。”宋人曾協(xié)亦云:“愛酒太白狂,耽詩少陵僻。”
在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當時后世,無人不知李白是一位世所罕見的狂詩人。李白才高,本性天真,性情中原有狂放的一面。卻又嗜酒,便狂上加狂了。這樣的性格,自然不為世所容。所以杜甫始終擔心他的老友的處境,《不見》一詩不得已直抒胸臆:“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李白是因狂而不遇,復又因不遇而更狂。
《太白邀月》
李白的狂是盛唐的狂,盛唐人物原本都帶有三分狂氣,連謹慎小心“每飯不忘君”的“詩圣”杜甫,也自稱有過“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經歷。后來更寫了一首充滿狂意的《狂夫》詩,那是在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舉家衣食無著,小兒子餓得面黃肌瘦,幾乎面臨要“填溝壑”的危險,卻寫出了“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的詩句。是呵,如果自己一分狂氣也無,怎么那般欣賞大他十一歲的狂友李白呢?
恰好我們在杜甫的另一首詩中又找到一條左證,就是作于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第一首的開頭兩句便是:“江上被花腦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然后首首不離花,其中四首有花又有酒。有花無酒的是最后三首——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不是愛花即肯死,只恐花盡老相催。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
我們的老杜不僅以“癲狂”自詡,而且簡直是在寫艷情詩了。至于“顛狂”的原因,則是由于“無處告訴”,即無人可訴說,便自己尋花自己狂。難怪一位叫楊巨源的詩人留有如此詩句:“王維證時符水月,杜甫狂處遺天地。”當時后世人們只知道李白狂,豈知杜甫也狂得大有可觀呢。
杜甫
再看杜甫寫的《飲中八仙歌》,這是我?guī)资陙?,每憶及此詩,都禁不住要大聲朗誦的詩篇。相信讀者也無人不闇熟此詩,但要不要和我一起再溫習誦念一遍?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
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
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每次誦念此詩,眼前都仿佛出現(xiàn)流水歡歡、樹動山迷、酒香馥郁、百花漫舞、眾仙飄逸的醉人景象。是飲中八仙歌,也是八仙狂飲圖,雖未就君飲,心已隨君醉了。
知章就是賀知章,亦即初見李白便呼為“謫仙人”的那位“四明狂客”,比李白大四十一歲。汝陽是唐玄宗的侄子汝陽郡王李琎,未及銜杯,路見酒麹已經流口水了。左相指天寶元年代理左丞相的李適之,為奸相李林甫所嫉,在位五年即罷去知政,因而狂飲釋悶,且賦詩自況:“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杜句“銜杯樂圣稱避賢”,即套用此詩的頭兩句。宗之系被貶金陵的侍御史崔宗之,吏部尚書崔日用的公子,嘗與李白詩酒唱和,現(xiàn)《李白集》中保留多首與崔有關的詩作。宗之作古之后,李白還有感舊詩寫道:“憶與崔宗之,白水弄素月。時過菊潭上,縱酒無消歇。”蘇晉其人則為開元時的進土,當過吏部侍郎,是信佛而不守戒律的一個狂士。焦遂名不見經傳,長安一布農耳,可知酒黨重情趣,并無貴賤之分。至于張旭,則是書法史上大名鼎鼎的“草圣”,《舊唐書》載:“時有吳郡張旭,亦與知章相善。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為張顛。”妙的是“號呼狂走”四字,難怪得“張顛”之雅號。
杜甫像、李白像
此“八仙”的各種酒狂之態(tài),絕非不懂狂不能狂不欣賞狂的人所能摹寫。所以杜甫在《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一詩中坦露心聲,直接寫道:“惟吾最愛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闌。”就是說,他不是一般的愛狂、喜歡狂,欣賞狂,而是狂的“最愛”,即使看一百遍也看不夠。
“拒不奉詔”底氣何在?
唐的開元天寶時期是多元文化達致鼎盛的開放時代,為詩人、作家、知識分子的恣意張狂,提供了適宜的環(huán)境和土壤。他們的狂,是多士之狂,是透心透肺的狂,是健康益智的狂,而沒有魏晉之狂的辟戾之氣。遙想張旭在“王公”面前“脫帽露頂”的狂態(tài),賀知章在馬上暈暈乎乎,搖來晃去,而汝陽郡王李琎以為只有到酒泉去做官才稱心如意,再加上李白的以酒仙自居,拒不奉詔。千年后的我們在因狂會意之余,不知不覺笑得都樂了。精神生產者能夠狂態(tài)昂然,是健康社會的燭光。多士能狂是思想自由的彰顯。唐詩所以凌跨百代,后無來者,實得力于當時的文化開放和思想自由。
韓愈緣何得“狂”名?
中晚唐政治變亂頻仍,黨爭不已,狂士非無有,內涵和格局要拘迂得多。古文運動的領袖韓愈,振衰啟運,以道統(tǒng)自命,固為不世出的文雄,但他的得“狂名”,竟緣于好為人師。柳宗元在給一個欲拜他為師的青年人的信里寫道:“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如此得“狂名”,這在韓愈可謂不期而遇,非始料之所及。因此他非常不服氣,特作《釋言》一篇加以解釋:“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風而妄罵,不當有如讒者之說也。”不過韓愈在“狂”的問題上似乎很矛盾,他意識到自己“狂”的例證也多有。他在《祭河南張員外文》一文中,就坦承:“余戇而狂,年未三紀,乘氣加人,無挾自恃。”看來韓愈似亦并不以“狂”為意為忤為忌,而是多少有些以狂自居自傲的意思呢。
不過韓愈確有過一次“狂”的經歷。一次與友人登華山,竟攀援至山頂,自己知道返回不能,便寫好遺書,“發(fā)狂慟哭”。韓愈不愧氣魄蓋世的豪杰之士,危難之際痛哭也不無忘“發(fā)狂”。當然后來還是下來了,華陰縣令不知想出多少辦法,才救了韓愈一命。本來談不上狂,因為性格倔強,思想獨立,不肯隨順潮流,便被世人目之為狂,唐以后千年以還的中國世風大率如此。
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劉夢溪。
關鍵詞:韓愈,國學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