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譯文] 不如就駕一葉扁舟,從此遠(yuǎn)離喧囂,在江湖深處安閑地度過余生吧。
[出自] 北宋 蘇軾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豰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釋:
臨皋:即臨皋亭,乃長江邊的一個水驛官亭,在黃州朝宗門外。作者元豐三年由定惠院移居于此。
東坡:本為黃州城東的舊營地。作者于本年春在此開荒植樹,仰慕白居易在四川忠州東坡躬耕之事,遂名此地為“東坡”,并取以為號。又建雪堂,其時堂未建成,故仍回臨皋止宿。
恨:感到缺憾。
營營:往來不絕的樣子。這里引申為追求名利,為名利所紛擾。
夜闌:夜深。
縠(音“湖”):有皺紋的紗。 縠紋:喻指水面上細(xì)小的波紋。
譯文1:
東坡在夜間飲酒,醉后睡下,醒后又繼續(xù)去飲酒,直到大醉酩酊。歸來的時候,時間已到三更。家童酣然睡去,呼嚕聲大得象打雷。怎么敲門也無人答應(yīng),只好拄著手仗,走到江邊,靜聽長江奔流的壯闊聲。
我常常怨恨,我自身沒有自由,什么時候才能忘卻名利,不再奔走在名利場面中?夜色漸漸深濃,江風(fēng)漸漸消停,終于恢復(fù)平靜。我將駕著小舟悄然引退,度過余生。
譯文2:
一醉方休后,在深夜返回臨皋,恐怕此時已是三更天了吧。家童已然睡熟,鼾聲如雷,于我的摳門聲全然不覺。當(dāng)此萬籟俱寂的深夜,我索性拄杖到江邊,細(xì)聽濤聲陣陣。
嘆平生顛簸漂泊,身不由己之時居多,何時才能不為外物所羈絆,任性逍遙呢?就如這深夜無風(fēng)而平靜的江面一樣,讓我的心也寧靜超然。不如就駕一葉扁舟,從此遠(yuǎn)離喧囂,在江湖深處安閑地度過余生吧。
賞析: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
這里的“東坡”是地名而非自指。蘇軾被貶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名義上是地方軍事官員,實(shí)際上是以帶罪之身被看管。廩祿斷絕,生活陷入困境。友人馬夢得在城東門外為他申請了一塊荒地,名曰“東坡”。蘇軾自號“東坡居士”,即源于此。他的著作也多用“東坡”為名,如《東坡集》、《東坡志林》等。
詞的開頭兩句是說,一天夜里,作者在東坡飲酒,也不知飲了多少,反正是醉而復(fù)醒,醒了又飲;也不知飲到什么時候,回到家中時,好像已經(jīng)是夜半三更了。
“醒復(fù)醉”一詞,很耐人尋味。有人以酒助興,有人借酒澆愁。此時的蘇軾顯然屬于后者。一場政治迫害,使他幾乎喪命。貶謫黃州以后,“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答李端叔書》)盡管他素以曠達(dá)作自我排解,但精神的折磨仍然讓他心力交瘁。正因?yàn)槿绱?,夜飲的結(jié)果才不是“醉復(fù)醒”,而是“醒復(fù)醉”,仿佛是飲酒者有意為之。由此可以想見那種非沉溺于酒中不可解脫的苦悶和抑郁。接下來,“仿佛”二字形象地表現(xiàn)出作者醉意朦朧、恍惚迷離的情態(tài)。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回到家時,家童已鼾聲如雷。這樣的描敘,帶有慈祥長者對晚輩善意調(diào)侃的味道。雖然叫門不應(yīng),作者卻坦然處之,漫步走向寓所附近的江邊。“倚杖聽江聲”,這五個極富表現(xiàn)力的字,勾勒出一個輪廓鮮明的人物剪影——蒼茫的夜空下,荒涼的大江邊,作者手拄拐杖,靜靜佇立,聆聽江水奔流的聲音。人與大自然仿佛已融為一體。這一畫面意境深沉,有厚重的滄桑之感,同時又有超曠散淡之情。
這三句以靜夜為背景,從聽覺的感受來表現(xiàn),寫了深夜里的三種聲音:鼻息聲、敲門聲和江聲。有意味的是,前兩種聲音本來更弱,卻傳達(dá)出一種騷動;后一種聲音本來更強(qiáng),卻反倒讓人沉靜。作者雖非有意作比,卻讓人感覺到塵世的喧嘩、大自然對心靈的撫慰。而最后一句,還自然巧妙地引出作者下面的沉思。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莊子·知北游》中說:“舜問乎丞曰:‘道何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意思是說,人的身體和生命不屬于自己,是天地賦予的。蘇軾這里所說的“此身非我有”,化用《莊子》之言而另有他意,強(qiáng)調(diào)的是自己的身不由己。
“何時忘卻營營”,化自《莊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本是說,為人當(dāng)守本分,保其生機(jī),不要因世事而思慮百端,隨其周旋忙碌。“營營”,紛亂貌,這里引申為追求功名利祿。
這兩句是說,身在宦途,身不由己,一生顛沛漂泊,總是苦于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什么時候才能夠不再為功名利祿而勞苦奔波呢?“長恨”,揭示出內(nèi)心的厭倦和對自由生活的向往;“何時”,又表示其實(shí)還是很難真正忘卻。這種矛盾正是作者內(nèi)心苦悶的根由所在。蘇軾素有經(jīng)世濟(jì)民之心,雖然政治上屢受打擊,但要一下子拋棄夙愿,歸隱山林,對他來說,仍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抉擇。
這兩句既飽含哲理又一任情性,表達(dá)出一種尋求解脫而又難以超脫的人生困惑與感傷,具有發(fā)人深思的力量。不僅是蘇軾,生活在塵世之中、徘徊于理想與現(xiàn)實(shí)之間的人,誰沒有這樣的感嘆呢?
夜闌風(fēng)靜豰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心緒紛亂的作者,將目光投向江面,夜深風(fēng)靜,水波不興,如縐紗一樣平展。“闌”,盡,晚。“豰”,一種有皺紋的紗。“豰紋”,形容水中細(xì)小的波紋。風(fēng)平浪靜,沒有喧囂與煩雜,象征著作者追求的理想境界。因此,這一句不是純粹寫景,而是作者心與景會的結(jié)果。
接下來的“小舟”兩句,直抒胸懷,表達(dá)愿望:希望自己能駕一葉扁舟,遠(yuǎn)離塵世喧囂,在煙波江湖安閑地度過余生??梢哉f,這既是作者對隱逸生活的感性向往,也是對孔子所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人生選擇的理性認(rèn)同。
評 解
這首詞,寫景、抒情、議論,結(jié)合得非常好。作者將客觀物境與主觀心境融為一體,寫出了謫居中的蘇軾的真性情,反映了他的生活理想和精神追求。元好問評論蘇軾詞說:“唐歌詞多宮體,又皆極力為之。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元好問道出了蘇詞的總的特點(diǎn):文如其人,個性鮮明。這也恰好指出了這首《臨江仙》的最成功之處。
關(guān)于這首詞,宋人筆記中記載了一段趣話。葉夢得《避暑錄話》載:“(蘇軾)與數(shù)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fēng)露浩然,有當(dāng)其意,乃作歌辭,所謂‘夜闌風(fēng)靜豰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者,與客大歌數(shù)過而散。翼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 舟長嘯去矣??な匦炀嗦勚?,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
這雖然只是一種傳說,卻從社會效果上說明了蘇軾此詞的藝術(shù)感染力。其實(shí),對于蘇軾來說,廟堂之上或江海之中,并無本質(zhì)差別,他要?dú)w隱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所謂“心安是歸處”。至于“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那只是作者渴望獲得精神解脫的一種象征而已。
關(guān)鍵詞:臨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