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譯文] 老天就叫我們見上一面,哪怕就是一會兒的功夫,又有什么妨礙呢!
[出自] 北宋 周邦彥 《風流子》
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繡閣里,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
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注釋:
風流子:唐教坊曲名。
金屋:美人住的地方。
土花:此指貼墻而生的苔蘚類植物。
莓墻:長滿苔蘚之墻。
絲簧:弦樂與管樂樂器。
乖:錯過。
清觴:潔凈的酒杯。
待月:《會真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不到伊行:不到她身邊。行(音“杭”):那邊,旁邊。
秦鏡:漢徐淑贈給丈夫秦嘉明鏡,秦嘉賦詩徐謝。
韓香:晉時賈充的女兒賈午受韓壽,贈香與壽,賈充聞壽身上的香氣,知是女兒所贈,于是將午嫁給韓壽。
譯文:
碧綠的春水漲滿小小的池塘,風吹簾動,斜照的陽光被簾子擋住,碎影舞弄滿地金光。我真羨慕那燕子,在舊年筑巢的梁上又筑新巢,能在金屋間里來去飛翔;還有那苔蘚,在前番生過的圍墻上,又饒著院落再度生長。那錦繡的閨房、華麗的幃帳究竟有多深?我只能聽到從房中傳出絲竹悠揚。那曲調(diào)像載著欲說還休的重重心事,大概是擔心乖違了佳期,還沒有唱歌先已哽咽,莫不是滿腹幽怨,以酒澆愁腸?
能猜想她此刻剛梳妝完畢,便打開朱紅房門,就像鶯鶯那樣在西廂房等待月亮升起。最讓我痛心疾首的是,今晚上就是做夢也到不了她身旁。我要長問一句,什么時候能告訴我相訂密約的佳音?我將寄給她秦嘉的寶鏡,偷偷地換取韓壽的異香。蒼天啊,你為何不發(fā)善心,哪怕給我們極短的時間,讓我們相會,這對你又何妨?
賞析:
在宋詞史上,周邦彥被尊為“婉約派的集大成者和格律派的創(chuàng)始人”,開南宋姜夔、張炎、吳文英“醇雅詞派”先河,對后世影響很大。周邦彥發(fā)展了柳永、張先、秦觀的婉約慢詞,還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形式,即在寫景抒情中融入述事,形成曲折反復(fù)、開闔細密、抑揚沉郁之勢。歷代詞家對他評價頗高,“北宋婉約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時賢,集其大成”(唐圭璋《唐宋詞鑒賞詞典 前言》)。眾多詞學專家公認的“宋詞四大家”,為“蘇東坡、周邦彥、辛棄疾、姜夔”,他的位置僅次于蘇軾。更有甚者,將他名列榜首,稱為“詞家之冠”。
此詞上闕寫景,下闕抒情,運用“西廂”、“偷香”等典故,末尾喊出“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的心聲,活生生的一首密約求歡的艷詞。后人對周邦彥的言行和此詞都頗有微詞,說:“此詞雖極情致纏綿,然律以名教,恐亦有傷風雅已!”
“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詞作上片開首三句寫景。先出小池塘,然接下去并未描繪池中或池周之景,而是單提池面映出的風吹簾動之影。有簾,就有窗,有屋,有人,可見主人公注意之所在。“舞”是動景,然而“舞”在水面上則構(gòu)成一幅無聲的靜景,此外,“舞”在水面,由于風吹波動,簾影是破碎而不完整的,在暗示主人公心態(tài)的作用。接下陡轉(zhuǎn)筆觸,發(fā)出感慨:“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羨”為領(lǐng)字,直貫四句。人而羨慕無知的燕子,因為它照舊可以度過以前度過的“土花繚繞”的“莓墻”,而飛進“金屋”。“金屋”,華麗的樓房,此指所眷戀者的住處。這里亦暗用“金屋藏嬌”典故,暗示所思戀之人已屬他人。“舊時巢燕”,去年曾巢于“金屋”的燕子,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燕子跟往年一樣,度過“莓墻”,飛入“金屋”,而人卻被莓墻所阻,只能望“金屋”興嘆。這里詞人的手法十分高超巧妙,短短十七個字,卻描繪出一幅充滿情趣的生動圖畫。畫面以小池塘為中心,池塘對岸是一堵長滿土花的墻,緊貼墻內(nèi)露出一座華麗的樓閣,樓閣窗戶的簾幕飄動著;池塘這邊佇立著主人公,他正翹首抬眼望著飛入“金屋”的燕子,臉上流露出羨慕之色。這幅畫不僅形象,且極富戲劇性,有助于讀者理解該詞的內(nèi)容和主人公的心態(tài)。接下,主人公展開想象,“繡閣里,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一本作“繡閣鳳幃深幾許?曾聽得理絲簧。”“繡閣”,即前面的“金屋”。“鳳幃”,繡有鳳鳥的帷幕。“深幾許”,用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詞意,寫出不深而似深的景象。有“侯門一入深似海”之意。“曾”,讀zēng,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曾,猶爭也,怎也。”“曾聽得理絲簧”,怎么好像聽見彈奏樂器之聲,語氣表明主人公也許真聽見了,也許只不過是他的想象。這為下面進一步展開想象作了鋪墊。“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從樂器彈奏聲中,主人公想象對方打算通過歌聲傳達情意,卻又耽心應(yīng)諾了約會無法實踐,所以歌未出口就先嗚咽起來,只好飲酒澆愁。
“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詞作下片開首二句承上片,主人公更進一步想象對方也正在期待著他。隨著時間推移,主人公佇立在池塘旁,見夕陽西下,又見月兒高掛。這時他想象,對方已扮好晚妝,正打開窗戶,在月光下等待著他。以上一系列描寫,完全是主人公的想象,卻將所眷戀女子的情態(tài)、活動刻畫得維妙維肖,細膩真切,生動感人;也表現(xiàn)了主人公相思之情越來越深切。接下調(diào)轉(zhuǎn)筆觸寫自身,“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白日既不能相會,那就到夢中去追尋吧。可是今晚竟然連夢魂都不能到她身邊,可見是最苦了。寫至此,主人公似乎已感到絕望,可是他仍執(zhí)著地問:“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后二句化用劉禹錫“秦嘉鏡鑒前時結(jié),韓壽香銷故篋衣”詩意,直率地吐露心曲,盼望能互通佳音,重諧和好。“密耗”,即密約。“秦鏡”,秦嘉的寶鏡。《藝文類聚》卷三二,“秦嘉,字士會,東漢隴西人。為郡上掾,與婦徐淑書曰:‘頃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淑答書曰:‘今君征未還,鏡將何施行。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喻指夫妻或男女間的相愛。“韓香”,韓壽從賈充女處所得之香。《晉書·賈充傳》敘韓壽與賈充女私通,“時西域有貢奇香,一著人則經(jīng)月不歇。帝甚貴之,惟以賜充及大司馬陳騫。其女密盜以遺壽。充僚屬與壽燕處,聞其芬馥,稱之于充。自是充意知女與壽通”,后“遂以女妻壽。”結(jié)末二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主人公在祈禱:祈求上天,讓我們短暫相會有何妨呢!情急渴念迂妄的情態(tài),躍然紙上。沈謙評曰:“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卞急迂妄,各極其妙,美成真深于情者。”(《填詞雜說》)況周頤評曰:“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蕙風詞話》)
全詞敘寫一位男子對所愛女子的渴念之情。寫法極為別致獨特,除上片起首三句寫景外,以下全是想象,寫來靈活多變,又極有層次;感情隨著想象而逐漸加強,最后達到幾乎控制不住之境地;由于巧用比喻,刻畫細膩和用典貼切,所寫雖全是想象,卻極其鮮明形象,富于感染。
這首詞的主旨是抒寫一位所愛的女人的相思之情,寫法十分別致。據(jù)說作者和當時名妓李師有交往,并為此而得罪宋徽宗(見宋張端義《貴耳集》。此詞上片從自己懷伊人寫人懷自己。下片又繼從伊人懷自己寫到彼此不能相見,逐步將作者的思想感情抒發(fā)出來。篇三句描寫春日黃昏時的美色,“碎影”句靈動而有神采。“羨金屋”以下四句,以燕子每年能回到美人身邊,莓苔能時時圍在美人身邊,反襯自己不能親近伊人的遺憾,抒情甚為婉曲。“繡閣里”以下想象美人想念自己的情狀,形象生動,感情深沉。過片意脈承上,繼續(xù)想象美人待月西廂的渴盼,而自己無法前去的痛苦。“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遙知”人是不見。夢亦不到,只字絕望。“等月”此說是否屬實難以斷言,但從詞意看,確是一篇情致纏綿的風流艷詞。本詞將對一女子的刻骨相思之情寫得層層深入,愈轉(zhuǎn)愈烈,不追求含蓄蘊藉,但見真情所至,引人共鳴。
關(guān)鍵詞:“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钡囊馑技叭~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