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鳥外生煙夕照,對千里萬里積雪”出自朱彝尊 《金明池·燕臺懷古,和申隨叔翰林》
金明池·燕臺懷古,和申隨叔翰林
朱彝尊
西苑妝樓,南城獵騎,幾處笳吹蘆葉?孤鳥外生煙夕照,對千里萬里積雪。更誰來擊筑高陽?但滿眼花豹明駝相接。剩野火樓桑,秋塵石鼓,陌上行人空說。
戰(zhàn)斗漁陽何歇?笑古往今來,浪傳豪杰。綠頭鴨悲吟乍了,白翕雀醉歌還闋。數(shù)燕云十六神州,有多少園陵,頹垣斷碣。正石馬嘶殘,金仙淚盡,古水荒溝寒月。
賞析
朱彝尊壯年時代曾北游河北易縣的燕臺,而作此和詞。燕臺,即黃金臺,相傳燕昭王筑臺以接待賢士,故稱賢士臺,又叫招賢臺,這里在歷史上曾發(fā)生過許多悲壯凄愴的事件。詞人至此,觸景生情,撫今追昔,發(fā)而為詞,字里行間充滿了人世滄桑的興亡之感,暗含著悲嘆明朝覆亡的不盡憂思。
詞從“西苑妝樓,南城獵騎”的北京景象寫起。而以“幾處笳吹蘆葉”的蕭瑟?dú)夥辗吹鸵呀o人以繁華熱鬧之中卻有凄涼冷落之感。“西苑”,即北京的三海(北海、中海、南海),因在紫禁城西,故名。清代把它作為御苑,其妝樓之美女如云、脂香四溢。是可以想見的;“南城”,指北京永定門南的南苑,清代是養(yǎng)殖禽獸、專供皇帝游獵享樂的地方。“獵騎”在那里縱橫馳騁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情景,也是可以想見的。然而,卷蘆葉而吹之的胡笳聲卻到處此起彼伏,悲涼傳響,立即給京華勝景抹上黯淡凄絕的色彩。詞人這樣寫,不僅繪形象對比中,流露出明亡清興,江山易主的悲感,從而為引發(fā)吊古憂思作好鋪墊,并且奠定全詞慷慨蒼涼的基調(diào)。
“孤鳥外生煙夕照,對千里萬里積雪”,這是緊承“幾處笳吹蘆葉”而來,進(jìn)層描寫登上工臺之后所見的北國圖景。“生煙夕照”,暗點(diǎn)登臺之時正在黃昏,給畫面著上夕陽余暉映照幾縷炊煙的蒼茫色調(diào);“孤鳥”和“千里萬里積雪”的對比,更加突出雪原無邊、孤寂蕭索的境況。詞人以眼下所見“孤鳥”的近景反襯燕臺之高,再以“孤鳥外”的“生煙夕照”遠(yuǎn)景推進(jìn)一層,最后以“千里萬里”的夸張之詞鋪寫無邊陰冷的雪原。這一遠(yuǎn)近有序、上下映照、大小對比的燕臺夕照圖,全在一個“對”字中,籠括在詞人的眼底。其景象之荒涼,氣氛之凄涼,境界之空寂廣漠,被寫得具體而概括,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懷古之情,就此油然而生了。
“更誰來,擊筑高陽?”用的是燕太子丹在易水邊送荊軻入秦刺秦王,“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之事,抒發(fā)這一慷慨悲壯的陳跡已茫然無存的感慨。“筑”,似箏,擊之以和歌。“高陽”,在易縣南。其事見《戰(zhàn)國策·燕三》。詞人以反詰語氣出之,表達(dá)對再也無人重演這幕話劇的慨嘆,從懷古之情引出傷今之感:“但滿眼花豹明駝相接。”古人慷慨萬端,頓生人世滄桑、江山易代之悲。這里既深化荒涼空寂之景,又飽含吊古傷今之情,則是顯而易見的。
“剩野火樓桑,秋塵石鼓,陌上行人空說。”更從人事遷滅寫到古跡殘存。將懷古情懷再推進(jìn)一層,“樓桑”,古地名,在今河北涿縣,相傳三國時代劉備所居里東南有桑樹(見《三國志·蜀先主傳》),這里即指高大的桑樹。“石鼓”,留給來往路人空加評說,則將歷史文物湮沒殆盡的憾恨悲惜之情痛加陳述,“燕臺懷古”的蒼涼情懷至此已經(jīng)得到初步的展現(xiàn)。
下片換頭,緊承上片尾句,再從反面著力發(fā)揮,抒寫自家對于古跡遷滅的評說和感慨。“戰(zhàn)斗漁陽何曾歇?”以唐人白居易《長恨歌》所寫“漁陽鼙鼓動地來”詩意,直道象安祿山在北京一帶發(fā)動叛亂的事件并不曾停止過。“何曾歇”,強(qiáng)烈反詰,內(nèi)涵深沉,實(shí)際蘊(yùn)含著詞人對李自成起義部隊直搗北京,導(dǎo)致明朝滅亡的悲憤,從而發(fā)出“笑古往今來,浪傳豪杰”的議論。“浪傳”,徒然傳說。詞人以唐朝將領(lǐng)被安祿山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直至京城淪陷的史實(shí),來比明朝將領(lǐng)被李自成打得紛紛潰逃,直到京城陷落的史實(shí),而對那些被史家空傳為“豪杰”的將領(lǐng)發(fā)出辛辣的嘲笑。詞人對李自成妄加比附的階級偏見,當(dāng)然是錯誤的,不過,他的意旨著重于慨嘆明亡的悲劇和嘲笑明將的無能,同時對于清室乘機(jī)入關(guān)、奪取天下的不敬,也正暗含于其中,一個“笑”字,把詞人一腔無可發(fā)泄的激憤化為指桑罵槐的嘲笑,“古往今來”的“豪杰”也都難逃其“笑”了,這各以“笑”表現(xiàn)出來的激憤難平的沉郁,正是決定全詞情調(diào)悲涼的內(nèi)因。
正因如此,詞人接以“綠頭鴨、悲詠乍了,白翎雀,醉歌還闋”,概述歷史悲歌的此起彼伏,沒完沒了。“綠頭鴨”,唐教坊曲名,又是詞闋《多麗》的別名。“白翎雀”,元時曲名,張憲以《白翎雀歌》寫一代興亡之感,末言“白翎雀,樂極哀,節(jié)婦死,忠臣摧,八十一年生草萊。”可以知其大概,“乍了”,剛完。“還闋”,又停。“闋”,是止息的意思。在詞人看來,歷史就在一代又一代的“悲吟乍了”“醉歌還闋”的境況下進(jìn)行著,吊古傷今的興亡感也正暗含在字里行間。
于是詞人立足燕臺,矚望北國,情不自禁發(fā)出“數(shù)燕云十六神州,有多少園陵,頹垣斷碣”的哀嘆,燕云十六州,約為今河北、山西兩省北部地。五代石敬塘以燕云十六州賂契丹,借契丹之力以建立后晉王朝。《宋史·地理志·序》謂宋“疆理幾復(fù)漢唐之舊”,其未入宋朝版圖的,“唯燕云十六州而已”,詞人以一“數(shù)”字領(lǐng)起,描述在燕云十六州這片神圣的國土上,有多少帝王的墳陵,如今只剩下坍塌的矮墻斷裂的石碑。我們在詞人歷數(shù)那些殘破園陵的表述中,可以體味到詞人詠懷古跡的感慨,更可以領(lǐng)略到詞人對坐落在幽州的明代十二陵遭受冷落的悲哀。詞人對祖國領(lǐng)土的熱愛,對異民族統(tǒng)治的悲憤,對明園陵荒廢的沉痛,乃至對清明朝未來命運(yùn)的預(yù)測,全都含而不露地暗寓其中了。
“正石馬嘶殘,金仙淚盡,古水荒溝寒月”,緊承“頹垣斷碣”的“園陵”作進(jìn)層的具體描寫,寄托其吊古傷今、蒼涼不盡的哀思。“石馬”,石刻之馬,多列于陵墓之前。“金仙”,這里指金銅仙人,實(shí)謂園陵前的捧露盤仙人?!度o黃圖》“神明臺武帝造,上有承露盤。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承云表之露。”李賀有《金銅仙人辭漢歌》歌之,內(nèi)有“憶君情淚如鉛水”之句,詞在歷數(shù)殘破園陵之際,好象聽到陵墓前的石馬正在用它殘余的聲音嘶鳴,好像看到金銅仙人正在流盡最后一滴有如鉛水的清淚,實(shí)際呢,眼前只有古水荒溝中流蕩著一輪令人充滿寒意的冷月。這里以想象和實(shí)寫交織的寫法,極力渲染出悲涼至極的氣氛。以此作結(jié),詞人感慨興亡,吊古傷今的心境也就和盤托出,并給全詞留下凄愴難抑、荒寒渺渺的余味。“寒月”二字,更與上文“夕照”遙相呼應(yīng),寫出懷古時態(tài)的變化,使得全詞成為絲絲入扣的整體。
上片以寫眼前的實(shí)景為主,襯以懷古之情;下片以詠古跡為主,襯以眼前之景。情景交融,疏密相間,境界悲涼,情懷沉郁,于燕臺故事之中寓盛衰興亡之感,于燕臺實(shí)景之中寄有余不盡之意。全詞均用入聲韻,句句拍擊而出,使人在清厲急迫的韻律中,感受到蕭瑟凄冷的氛圍。這在詞人以醇雅清空著稱之作中,可算是能避開“微少沉厚之意”批語的少數(shù)沉厚詞作之一吧?。ɡ畹律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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