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步蹙沙聲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鏃。
黑幡三點銅鼓鳴,高作猿啼搖箭箙。
彩巾纏踍幅半斜,溪頭簇隊映葛花。
山潭晚霧吟白鼉,竹蛇飛蠹射金沙。
閑驅(qū)竹馬緩歸家,官軍自殺容州槎。
像雀兒跳躍,促促地踩著黃沙上戰(zhàn)場,青石磨制的箭頭,飾有獸角的硬弓四尺長。
黑旗三揮,銅鼓擂得震天響,高聲吶喊如猿啼,還用力搖動著箭囊。
彩帶纏在小腿上,打成斜折狀,彩衣繽紛的隊伍與葛花相映,排列在溪旁。
夜霧籠罩的山潭里,白鼉的吼聲令人膽喪,竹蛇飛蠹在暗處襲擊,更叫人難以提防。
黃洞人獲勝,悠閑地騎著竹馬緩緩回家去,官兵在容州竟殘殺轄境的百姓去冒功請賞。
黃家洞:史稱“黃洞”或“黃家”,唐朝時住在邕州——今廣西邕寧縣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以其曾居黃橙洞,故如是稱。
雀步:行路像雀躍一樣。蹙(cù):踩踏的意思。促促:象聲詞,在沙地上行走的聲音。
角弓:用獸角做成的弓箭。青石鏃(zú):用青石磨成的箭頭。
幡(fān):一種窄長的旗幟。點:指點。揮動示意。銅鼓:古代南方少數(shù)民族用銅鑄成的鼓,供聚集或征戰(zhàn)時用。
高作猿啼:高聲呼叫像猿啼一樣。箙(fú):盛箭的器具。彩巾:彩帶纏繞在小腳上,打綁腿。
踍(qiāo):字書無此字,疑“跤”或“骹”字,實即小腿。幅半斜:綁腿打成斜折行狀。
溪頭:猶溪邊。 唐李端《送客東歸》詩:“行人相見便東西,日暮溪頭飲馬別。”
白鼉(tuó):鱷魚的一種,俗稱鼉龍,又稱豬龍婆。
竹蛇:竹根蛇,劇毒。飛蠹(dù):毒蟲名。王琦認為是“飛蠱”之誤。射金沙:含沙射人影。據(jù)傳,一種名叫“蜮”的短狐,能含沙射人。
竹馬:在這里指當?shù)匾环N小型的、能穿越竹林的馬。葉蔥奇以為“竹馬”為指小兒,大約是據(jù)“青梅竹馬”一語;王琦認為是當?shù)匾环N馬名。
容州:唐代州名,今廣西一帶。槎(chá):土著居民之通稱。
朱自清考定此詩作于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年)六月后(參見《朱自清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李賀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全詩僅十句。頭八句是寫黃家洞蠻抗擊官軍的戰(zhàn)事大略?!叭覆锦旧陈暣俅?,四尺角弓青石鏃”是寫其步履與武裝。步子非常奇特,是雀兒一樣的步子,一跳一跳的,步子踏(“蹙”)在沙上,便發(fā)出“促促”的響聲;而他們的武裝卻是四尺見長的用獸角裝飾的弓和用青石作箭頭的箭?!昂卺θc銅鼓鳴,高作猿啼搖箭箙”是寫黃家洞蠻部隊的情狀。一種狹而長的黑旗點了三下,銅鼓聲大震,蠻民集合了。每一個黃家洞人都像猿猴那樣怪聲怪氣地大聲叫喊,雙手還頻頻搖著自己的箭袋(箭箙)。“巾纏踍幅半斜,溪頭簇隊映葛花”是寫這支部隊的“軍服”。這“軍服”和民服無異,也是夠別致的了:他們的“裹腿”僅用彩巾斜纏著的。這一支隊伍在溪頭傲立,映著正在開放的紅紫色的葛花,那艷麗斑駁的色彩也夠撩人眼目的了。“山潭晚霧吟白鼉,竹蛇飛蠹射金沙”是寫黃家洞蠻伏擊官軍的戰(zhàn)事。這一場伏擊是這樣奇妙、神速,就好似白鼉晚吟、竹葉青蛇、飛蠹突然向人發(fā)動襲擊一樣,不但恐怖異常,也讓人猝不及防。這一句王琦解為“狀洞中景物”,實不確。因為這樣解,此句便游離于全篇。葉蔥奇注為寫翻船(白鼉)和蠻人之射箭(竹蛇、飛蠹)。又有點過于拘泥。其實這兩句就是寫黃家洞蠻作戰(zhàn)的勇猛無敵、神速無匹的。
后兩句是寫戰(zhàn)后情景。這里有一個對照:黃家洞蠻在戰(zhàn)后,騎著自己的“竹馬”悠悠然地回到家里;可官軍卻屠殺容州的百姓,以人頭數(shù)交差。
這首詩的題旨是刺官軍的無能、殘暴與歹毒。李賀一生,貧病相加,仕途多舛。他對當?shù)勒呤浅錆M了無比的憎恨與憤怒的。他的詩因此很不乏譏刺時事之作。如《夜飲朝眠曲》是刺當權(quán)者的淫逸生活的,《秦宮詩》是刺豪門的專橫跋扈的,《呂將軍歌》是刺宦官帶兵平藩的,《老夫采玉歌》是刺富者榨取采玉工人血汗的。《黃家洞》與這些諷時刺世之作,在批判的精神上是相通的。但這一首詩同情并謳歌少數(shù)民族人民的起義斗爭,這在唐詩中又實屬罕見。李賀的這一首詩,是超越了階級和種族偏見的。在這一點上,李賀要比他的師長韓愈——他稱黃家洞為“賊”——的思想要先進得多。這首詩應(yīng)當是李賀詩中的民主性的精華。雖歷經(jīng)世,又過千載,這首詩的思想異彩仍能在唐詩苑中放射出奕奕不滅的耀眼光華。
《黃家洞》在藝術(shù)上仍是一種奇崛幽峭,秾麗凄清的風(fēng)格。奇特的步式、蠻荒的戎裝、猿啼一般的怪叫,都生發(fā)出一種詭奇而幽麗的神韻;而那與這“奇裝異服”相映的紅紫色的葛花,又很能增加全詩的凄清而艷麗的氛圍。在這里,詩人是把戰(zhàn)士詩化了。把戰(zhàn)事也詩化了。戰(zhàn)爭并不殘酷,它顯得很美好,很有趣。這一點不僅說明詩人的同情是在黃家洞人民方面,也說明詩人的美學(xué)觀總是和善、和同情心聯(lián)系在一起的。再就是篇末點題法。全詩十句有九句是寫黃家洞人的軍威的,僅在篇末才點了官軍一筆。而這一筆恰恰是全詩的關(guān)鍵處、詩意所在。全詩由這一句而神彩飛動,令人震驚。按理說,表現(xiàn)主題的部分一定要用重筆墨,不厭其繁,而這首詩卻一反常情,不厭其略。這種手法,恰如相聲的抖包袱皮,一層層剝?nèi)ィ@得很有趣,很有情致,而剝到最后竟是一個奇異的發(fā)現(xiàn),這就要比句句寫官軍殺良報功的方法巧妙、神奇,而且會經(jīng)濟得多。大約這種方法十分類似軍事上的聲東擊西,很能出奇而制勝的。
李賀 : 李賀(約公元791年-約817年),字長吉,漢族,唐代河南福昌(今河南洛陽宜陽縣)人,家居福昌昌谷,后世稱李昌谷,是唐宗室鄭王李亮后裔。有“詩鬼”之稱,是與“詩圣”杜甫、“詩仙”...[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