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九九八十一難中,哪一關(guān)最難過?
有人說是女兒國。
在《西游記》第54回中,師徒五人途經(jīng)女兒國,女兒國國王欲將唐僧留下與他成親,于是對他千般哀求,萬般引誘。
夜色如水,晃動的燭火之下,女兒國國王對唐僧深情告白:
“你說四大皆空,卻緊閉雙眼,要是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兩眼空空。不敢睜眼看我,還說什么四大皆空呢?”
皈依佛門,須得斬斷情根,唐僧心中千回百轉(zhuǎn),最后只道:
“來生若有緣分......”
今生不敢負如來,唯有負卿。
就是這一段似有若無的情緣,卻一直為后世津津樂道。
有沒有愛過?
真是一個謎題。
人生在世,食五谷,歷紅塵,心有愛恨嗔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饒是修行之人,也難以免俗。
百年前,也有一位和尚,做出了與唐僧一樣的選擇,但他們的結(jié)局,卻截然不同。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情僧”蘇曼殊。
1909年,久病纏身的蘇曼殊前往日本東京療養(yǎng),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身為藝伎的百助楓子。
他們的初見,是在一場音樂會上。
百助楓子受邀表演,卻不似旁人一般濃妝艷抹,反而不施粉黛,有一種空谷幽蘭之美。
而她高超的琴技,則一下吸引了蘇曼殊的注意。
在他有意的接近之下,兩人很快熟絡(luò)起來。
交談中,蘇曼殊得知百助楓子家境貧寒,無奈之下被母親賣到藝伎館賣唱。
也許是聯(lián)想到了自己宛若浮萍一般的身世,他不覺動了惻隱之心,自那之后,每逢有百助楓子的演出,他必去捧場。
天長日久,兩人之間暗生情愫,百助楓子認為蘇曼殊是一個很好的歸宿,便委婉表達了自己想要托付終生的想法。
蘇曼殊聽后,非但沒有欣喜,反而陷入了憂慮之中。
因為那時的他,早已心許佛門,他可以動心,卻不能成家。
一個想要終身依靠,一個只享受片刻心動。
蘇曼殊意識到,是時候為這段感情畫上句號了。
于是,他為百助楓子寫下十首《本事詩》,用來闡明心跡,寄托情思,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第一首:
《本事詩十首·其一》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烏舍”是印度傳說中的神女,蘇曼殊以神女來比喻百助楓子,贊她肌膚勝雪,步履輕盈如凌波仙子。
而第二句則是化用了“紅葉題詩”的典故,命運的河流中,你撿到了我的靈魂,而一段情緣,便就此展開。
末尾兩句模仿唐代詩人張籍的詩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將“還珠”改為“還淚”,將“未嫁”改為“未剃”,更添凄絕之感。
《紅樓夢》中,身為絳珠仙草的黛玉因為受了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所以決意用一生的眼淚去償還寶玉的恩情。
而蘇曼殊也用一缽眼淚,斬斷了兩人之間纏繞的情思。
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時”,也總讓人想到唐僧欲說還休的那一句:
來生若是有緣分......
可若有來生,是否還能在人海中相遇,是否能夠續(xù)寫今生的遺憾,卻不得而知了。
蘇曼殊的一生,是極其矛盾的。
他風(fēng)流多情,卻因僧人的身份而舍棄愛人;他信仰佛法,卻不能全然擺脫俗世欲望。
這么別扭的性格,是由他的原生家庭造就的。
蘇曼殊的父親蘇杰生是廣東的一名商人,常年在日本做生意。
在日本期間,他納了一名小妾,名喚河合仙。
河合仙有一個長相貌美的妹妹河合若,正是待嫁之年,蘇杰生垂涎小姨子的美色,便與她暗通款曲,生下了蘇曼殊。
河合仙對此并未有很大異議,反而將蘇曼殊認作自己的兒子來撫養(yǎng)。
很久之后,蘇曼殊才知道,被自己喚做母親的人,是自己的姨媽,而他真正的母親,竟是自己的小姨。
不久之后,河合若由父母做主,嫁給了一名日本軍官。
在得到了蘇杰生正妻黃氏的允許后,蘇曼殊被父親帶回廣東,而河合仙則留在了日本。
認祖歸宗的蘇曼殊,在妻妾成群、明爭暗斗的蘇家,受盡欺凌。
他的一生,注定要顛沛流離。
蘇曼殊一生曾三次出家,在紅塵與佛門之間游離。
第一次是在12歲時,父親攜一位妾室和幾個女兒遠赴上海經(jīng)商,而身為“私生子”的他,被留在廣東老家。
蘇家人口復(fù)雜,他又無所依靠,在經(jīng)歷了病痛與欺凌之后,他選擇離開蘇家,尋求佛祖的庇佑。
只是那時他年紀尚小,心志不堅,偷偷將一只病鴿殺了烤肉吃,因此被逐出寺院。
這一次,他是為了生存而出家。
第二次是在16歲時,他在日本讀書期間,邂逅了自己的初戀,兩人日日傳情,暗通款曲,最后被少女的長輩發(fā)現(xiàn)。
少女羞憤難當(dāng),投水自殺,遭遇了情變的蘇曼殊,獨自回到廣州,落發(fā)為僧。
然而住持卻看透了他的內(nèi)心,稱他“塵緣未了,不能修行”,于是在第二年,他再次離開,繼續(xù)學(xué)業(yè)。
這一次,他是為了愛情而出家。
第三次是在20歲時,他投身的民主革命運動遭遇清軍鎮(zhèn)壓,心灰意冷的他再度出家,法號為曼殊。
從此,他便以曼殊之名行走于世。
這一次,他是因為理想而出家。
蘇曼殊舊照
雖為僧人,他卻與三十幾名女子有過情感糾葛,嗜酒貪吃,放浪形骸。
佛家所倡導(dǎo)的“不沾,不著,不滯,不昏,不染”,他始終無法做到。
也許,他的一生,都是在逃避。
逃避不可告人的出身,逃避不得善終的愛情,逃避卒于亂世的理想。
他以為佛法能夠殺死心魔,卻最終沒能如愿。
但蘇曼殊的一生,亦是非常精彩的。
他瀟灑隨性,有著極高的藝術(shù)天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他也曾肆意地愛過,固執(zhí)地追尋過,生機勃勃地活過。
魯迅曾說:
我的朋友中有一個古怪的人,一有錢就喝酒用光,沒有了錢就到寺里老老實實過活。
這個人就是蘇曼殊。
生如浮萍,命如飛絮,隨風(fēng)而起,也隨風(fēng)而去。
因為常年飲食不加節(jié)制,蘇曼殊患有很嚴重的腸胃病,幾度危及生命。
但他本人卻全然不在乎,不遵醫(yī)囑,照樣酣吃暢飲。
經(jīng)歷了這么多起落,生死于他而言,早已不重要。
1918年,34歲的蘇曼殊病逝于上海的廣慈醫(yī)院,他只留下了一句遺言:
但念東島老母,一切有情,都無罣礙。
生命的最后,他想起的是給予了自己生命的母親。
他對這個世間許多人和事都付出過深情,而最后,他全然釋懷。
無悔,亦無怨。
蘇曼殊死后,他的朋友們將他的遺體運往杭州,葬在西湖一處風(fēng)景秀美之地,與橋畔的蘇小小墓遙遙相對。
一代名妓相伴一代情僧,料想九泉之下,他應(yīng)當(dāng)不寂寞。
如何定義蘇曼殊的一生呢?
這是一朵從畸形的土壤中萌芽,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生長,卻最終驚艷了世人的花。
只是,花期向來短暫。
他凋零于雨打風(fēng)吹之下,但那襲人的芬芳,卻始終活在風(fēng)里,經(jīng)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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