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絕(jué)圣(shèng)棄(qì)智(zhì),民(mín)利(lì)百(bǎi)倍(bèi),
絕(jué)仁(rén)棄(qì)義(yì),民(mín)復(fù)孝(xiào)慈(cí),
絕(jué)巧(qiǎo)棄(qì)利(lì),盜(dào)賊(zéi)無(wú)有(yǒu).
此(cǐ)三(sān)者(zhě),以(yǐ)為(wéi)文(wén)不(bù)足(zú),
故(gù)令(lìng)有(yǒu)所(suǒ)屬(shǔ),見(xiàn)素(sù)抱(bào)樸(piáo),
少(shǎo)私(sī)寡(guǎ)欲(yù).
關鍵詞:老子,道德經(jīng)
“王”“賊”并列的爛賬由這一章的反證,更可以看出老子的精神,不是如后代所說的反對仁義、反對孝慈。他只是提出當時社會不對勁的地方,希望當時的人慎重處理,將之歸導于正途。而千古以來,注解老子的學者專家,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困于老子的語言文字,沒有聽出弦外之音,把老子誤解得太厲害、太離譜了。實際上老子、孔子都是同一精神,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老子對春秋時代社會的批評,是要“絕圣棄智”。我們研究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那真是越讀越使人感到高明。孔子作《春秋》,是中國第一部歷史書籍。有人說《春秋》不能讀,讀了會使人奸詐狡猾??鬃幼约阂舱f過:“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歷史讀多了,好的榜樣沒學成,壞的手段全學上了。例如,一般人讀歷史小說《三國演義》,諸葛亮難效,曹操易仿??葱≌f都想當書中的主角,讀《三國演義》,想當劉備者不少,想當趙子龍、關公者更多。很多人將自己的欲望,投射到書中有大能力、大聰明的角色情境中,結果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何其可悲!
其實,在《春秋》一書里,好的道理處處可尋,壞的現(xiàn)象也連篇累牘。那個時候,對圣人的標榜特別的多,幾乎每一個會講會說的都是圣人,聰明才智之士,比比皆是。從春秋到戰(zhàn)國這一階段,在我們整個歷史中,真是人才輩出的時期。我們讀春秋、戰(zhàn)國時的著作,有時看到某人講的話,非常有理,但是再從反面想想,又覺不對,應是反面正確才是,然后再轉到另一個層面來看,則前述二者不無可疑。每個人的意見都很高明,也都有值得商榷之處。當時真是一個文化變亂、社會變亂的時代。西方人有一個歷史觀點:社會歷史到了末期,在變亂不安時,才產(chǎn)生哲學家、思想家。然而,依我們的歷史哲學看來,與其如此,不如不要這些哲學家來得好。高度的哲學智慧,是從痛苦變亂中的刺激鍛煉而成,代價未免太高。
所以,老子反對標榜圣人,反對賣弄世智辨聰。春秋、戰(zhàn)國之間,善于奇謀異術的高人,一個比一個高明。例如范蠡,他幫助越王勾踐復國,實行他老師計然子所教的六法,不過用了其中的三四項策略,便穩(wěn)定了國際情勢,而越國也復興了。最后名與利、功勛等等,一樣也不要,自己一走了之,到別的地方做生意去了。至于做生意的方法,也是他老師計然子教的。像春秋、戰(zhàn)國這一類的智慧之學,簡直看不完,太熱鬧了。
然而,那個時代的世局也就特別地動蕩不安。假使我們身歷其境,蒙受其害,便曉得那種痛苦,不堪消受。古人有句話“寧作太平犬,莫作亂世人”。那亂世的人命,的確不如太平盛世的雞犬,人命危如壘卵,隨時都有被毀滅的可能。老子對那個時代,深深感到痛苦和不滿,因此便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人們?nèi)绻毁u弄聰明才智,本來還會有和平安靜的生活,卻被一些標榜圣人、標榜智慧的才智之士攪亂了。
戰(zhàn)國時期,真正能擺布那個時代二三十年之久的,只有蘇秦、張儀兩人,不管他們擺布得對或不對。所以后來司馬遷、劉向等人,都非常佩服蘇秦,這么一個書生,年紀輕輕出來,竟使國際間二十幾年不發(fā)生戰(zhàn)爭。我們現(xiàn)在聽來,二十幾年的和平,好像算不了什么,但是春秋戰(zhàn)國的時候,幾十個國家隨時隨地都在作戰(zhàn)。每一次戰(zhàn)爭都要死亡一大批的人。老太太、老太爺們,辛辛苦苦將自己心愛的兒孫慢慢養(yǎng)大,然后一上戰(zhàn)場,幾分種的時間便結束了生命。難怪司馬遷認為蘇秦只是個文弱書生,卻縱橫六國之間,消弭戰(zhàn)爭達二十多年之久,這本事夠大的了,很令人佩服,因此特別在《史記》上記上一筆。
老子當時的社會情況,雖不比蘇秦、張儀那個時候的混亂、糟糕,但已邁向大變不祥的道路上去,他痛心之余,就有“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的主張。仁義的道理也是一樣,那時不只是孔子提倡,但孔子綜合了仁義的精華,傳給后代。在春秋、戰(zhàn)國時候,各國之間,相互爭戰(zhàn),彼此攻城掠地,都以仁義的美名作口號。你們要講仁義道德,那很好,我也跟著講。但是你們一切都得照我吩咐,要跪便跪,要殺便殺,反正我也可向外宣布這是為了仁義道德,不得不爾。仁義道德的用法,一至于此,那已是天下大亂,不可救藥了。所以老子非常討厭,又主張“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社會上不需以仁義作宣傳口號,越是特別強調(diào)仁義,越是爾虞我詐,毛病百出。
唯大英雄能本色并且,人也需拋棄自己引以為傲的聰明——“巧”,拋棄自私自“利”的貪圖之心,那么自然不會有盜賊作奸犯科。這是“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處“盜賊”二字,須引用《莊子·胠篋篇》的大盜——盜跖,來作注解。說句嚴重的話,春秋、戰(zhàn)國時候的諸侯,幾乎都是盜跖。
老子提出了上述的道理后,接著說:“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文”,代表思想、理論。他說,為什么要拋棄圣智、仁義、巧利這三項東西呢?這個哲學道理發(fā)揮起來太多太多,一言難盡,因此暫不講它,只要把握住這個觀念就行了。這等于有些人經(jīng)常說:“我命苦,只好這樣。”命就是一個確定不移的觀念,不需一大堆道理來解釋,只要從實際生活便可體會。中國過去家庭,也只抓住一個觀念——孝,其中道理,天經(jīng)地義不需多說。
那么,把這些絕圣棄智的觀念,歸納到怎樣的生命理想呢?——“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社會人類真能以此為生活的態(tài)度,天下自然太平。乃至個人擁有這種修養(yǎng),一輩子便是最大的幸福。其實,這正是大圣人超凡脫俗的生命情操。“見素”,“見”指見地,觀念、思想謂之見;“素”乃純潔、干凈??鬃釉凇?a href='http://m.duncanbcholidayhome.com/guoxue/lunyu/' target='_blank'>論語》上亦討論到此問題。“素”如一張白紙,毫不染上任何顏色。人的思想觀念要隨時保持純凈無雜。也就是佛家禪宗的兩句話:“不思善,不思惡”,善惡兩邊皆不沾,清明透徹。而“抱樸”,“樸”是未經(jīng)雕刻、質地優(yōu)良的原始木頭。有些書用“璞”字,“璞”與“樸”通用,沒有經(jīng)過雕琢的玉石外殼為璞。“樸”與“璞”,表面看來粗糙不顯眼,其實佳質深藏,光華內(nèi)斂,一切本自天成,沒有后天人工的刻意造作。我們的心地胸襟,應該隨時懷抱這種原始天然的樸素,以此態(tài)度來待人接物,處理事務。如此,思想純潔無瑕,不落主觀的偏見。平常做事,老老實實,當笑即笑,當哭即哭。哭不是為了某個目的,哭給別人看;笑不是因為他講一句笑話,我不笑對不起他,只好矯揉造作裂開嘴巴,露出牙齒裝笑。這就不是“見素抱樸”的生命境界。
再來,“少私寡欲”這一點要特別注意。儒道兩家,并沒有叫人做到絕對的“無欲”,徹底無欲,簡直不可能,假使做到了,那就超凡入圣了。只有佛家修行,先要無欲,因此被儒家批評為陳義太高,難以企及。儒道二家認為“少私寡欲”,已經(jīng)是了不起之事。“少私寡欲”可以近乎道,但尚未完全合于道。
老子主張“絕仁棄義”,不以圣人為標榜,不以修行為口號,只要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那便是真修道。“絕仁棄義”,要廢除那些假仁假義,傷天害理的做法。有時候,我們看到歷史上的故事,很多是口頭上大吹仁義道德,要幫忙人家、救助人家,結果對方倒了大霉。這種仁義其名,侵略其實的勾當,非常要不得。至于“絕巧棄利”,那是針對人類喜歡耍自己的聰明才智,自認高明而言。東西方宗教皆認為使巧用計,想辦法耍手段,一般都是為了圖利自己,那是強盜心理,是不道德的。因此,老子提出“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作為我們生活修養(yǎng)的中心原則。隨著,下面再告訴我們學道的榜樣,做人做事的涵養(yǎng),繼續(xù)沿著他一貫的理路發(fā)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