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紙荒唐言①，一把辛酸淚②。
都云作者癡③，誰解其中味④？
全書寫的都是荒唐的言辭，
卻浸透著我辛酸的眼淚！
都說作者太迷戀兒女癡情，
可又有誰能真正理解書中的意味？
①荒唐：謂說話浮夸、不實際，或者謂行為放蕩為荒唐?！肚f子·天下》：“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詞，時恣而不，不以觭見之也。”此處指浮夸不實際。
②辛酸淚：點明小說飽含作者對現(xiàn)實人生悲劇的辛酸感受。辛酸，辣味和酸味。比喻悲痛苦楚?！段倪x·魏·阮籍·詠懷》詩：“感概懷辛酸，怨毒?？喽唷?rdquo;
③癡：即不聰明，呆笨?！妒勒f新語·嘗譽》：“王藍田（述）為人晚成。時人乃謂之癡。”
④味：意義，旨趣?！稌x書·成公簡傳》：“潛心道味。”此處謂真實的意義。
《滿紙荒唐言》是清代小說家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一首五言絕句。此詩寫于《紅樓夢》開篇，是《紅樓夢》的緣起詩，它道出了作者的思想與苦衷，表達了作者難以直言又深怕被世俗所不解的苦悶心情。
這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之第一回中 直接以作者的身份寫下的一首詩。空空道人把《石頭記》從頭到尾抄詩錄下來后，并將《石頭記》改為了《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fēng)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了此詩。
具體考察此詩，它是一首古體絕句，也即所謂古絕，亦可稱為短篇的“古風(fēng)”，或者“古意”。其平仄格式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說其是古絕，有四條理由:首句用三平調(diào)文是古風(fēng)的特色，格律詩中一般都不常用三平調(diào);首聯(lián)兩句平仄失對;上聯(lián)尾句又與下聯(lián)首句失粘;韻了近體詩中罕用的仄韻。近體詩最講究平仄格式，不合平仄格式的便只能算古風(fēng)，而不能稱之為但正是在這種古風(fēng)的平仄韻調(diào)中，此詩具有了順為高古的意味。其中抒情淋洶盡致隨口甩出，四句之內(nèi)便概盡人事滄桑，而少受格律聲韻的限制。此詩情感的意蘊十分深厚，也因其厚積薄發(fā)所以感人至深，以至于能運用在小說成因交代之尾，人物故事開端之前，總領(lǐng)全書情感收歸。另外，從風(fēng)詩語風(fēng)格來考察，此詩也正托賴了其簡略高絕，慨古泣今的風(fēng)格，又特別是五言四句古絕體式格特色。即不容委婉曲折或枝蔓鋪敘，而是直述其事，直抒其情，使情感流瀉直下，而又余味裊裊蓄不盡。這同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藝術(shù)效果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紅樓夢》這首絕句是五言，又不同于陳詩的七言。因為陳子昂所抒發(fā)的只是登幽州臺一時一地的人事感慨和生命體悟，因而以七言更能暢達表意，為一時一境痛快一哭。而《紅樓夢》的這首絕句則需要更加濃締蘊藉，需要以五言出之，因為它要概括的是一部小說的故事萬端和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的一生感慨，不能效仿陳子昂作一時痛哭。七言起于柏梁體，長于諃滴抒情，而“難于氣象渾，句中有力，而纖徐不失言外之意”，而五言正長于這些方面。《紅樓夢》中這首五絕也因總領(lǐng)萬端，表達了欲哭無淚，滄桑之后的無限感慨和無言的老成，而留下更大的想象和感味的空間。這正是夢得所謂的“雄渾”、“有力”和言外之意。
此詩其實又熔煉了近體格律的色彩，更助于情感的表現(xiàn)和思想指向的呈露。前后兩聯(lián)在用詞上都極其對仗工整，后一聯(lián)中平仄也合對，這都是格律風(fēng)格的體現(xiàn)?？梢钥闯?，作者身處清朝，距古既遠(yuǎn)，而受近體格律習(xí)慣的影響，在詩歌思維的過程中不自覺地格律化。格律詩最突出的特點便是一聯(lián)內(nèi)的平仄對仗，因而作者也在一聯(lián)內(nèi)的平仄和字詞對仗上不自覺地帶上近體格律的風(fēng)習(xí)。而細(xì)觀第一聯(lián)，作者在作詩的靈感之初，可能平仄恰對的。如果將首聯(lián)變?yōu)?ldquo;滿紙荒唐言，辛酸一把淚”這樣也在平仄聲調(diào)的層面上獲得蕩氣回腸的效果，而且又正與下聯(lián)相粘，除了首句的三平調(diào)外則完全合于格律粘對的聲調(diào)體式。然而考慮到語詞的對仗問題，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時可能并不會吟出“辛酸一把淚”的句子，但是他至少應(yīng)該受了格律詩平仄相對的浸染，才會自然而然地在后句中用了“一把淚”仄聲以無意識地對仗出句中“荒唐言”這三個平聲，并且同樣無意識地在下聯(lián)中粘轉(zhuǎn)為“平平仄仄平”這樣區(qū)別于上聯(lián)的平仄格式。古體詩不講究平仄，因而能夠隨意抒情，少受限制。近體格律講究平仄對仗和字詞對仗，在聲調(diào)上能獲得一種吟通的氣勢，更有助于情緒的聲音化和宣發(fā)，有助詩情的表現(xiàn)和詩美的呈現(xiàn)。而古體和近體恰當(dāng)結(jié)合，則能達到一種絕妙的詩歌效果，《紅樓夢》的這首絕句即是最好的例證。
作者癡在用詞上，以“滿紙”對“一把”“荒唐言”對“辛酸淚”“都云”對“誰解”，“作者癡”對“其中味”幾乎字字對仗，句句對仗，而且對的又全是口語，流轉(zhuǎn)自然，脫口而出。而此絕句整首也一下子在字意思上呈現(xiàn)出雙峰對峙，各不相讓的詩語奇觀。一邊是“滿紙荒唐言”、“都云作者癡”，一邊是“一把辛酸淚”、“誰解其中味”。一邊是讀者，是庸俗的看客;一邊是作者，是有著深刻體驗和獨立精神世界傾訴者。然而此詩看似是對比文學(xué)的兩極，即讀者與作者，不知言和知音(作者與自己進行著精神對因而他是自己的知音)，而實際卻又全是抒寫作者自己。下面將就語義層面上結(jié)合其整體結(jié)構(gòu)分步剖析：就語義來說，首先，“滿紙荒唐言”是替俗人批評自己的作品，實際則是替自己辯護自己的作品，因而對句馬上以自己的身份辯駁它是“一把辛酸淚”。“荒唐言”中含有不知言者的郜薄情味，而“辛酸淚則是作者自己與自己為知音的珍視和深刻理解和同情。“滿紙”和“一把”則是對不知言者之愚甚和知者之情深的程度的表述。其次，“都云作者癡”也是替不知言者批評作者，實際則是以“癡”字這個看貶實則褒揚的語詞來為自己辯護其精神的有意義價值，因而馬上又說“誰解其中味”。即言“我”的話是有深味的，“我”有自已強大的價值體系，只是“你們”這些俗人并不能理解“我”罷了。“其中味”是作者寄托在小說中的意思情味表面體，實則言作者主體。“作者癡”的“癡”含有俗人對作者的不理解和譏諷，而“其中味”的“味”則是作者自已對自己精神價值的高度肯定。這其中，“癡又是一個內(nèi)涵特別豐富的語詞，它在“荒唐”的意思上又加深了許多層評論的意味，此處暫不討論。“都云”、“誰解”含有“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曹植《美女篇》)的意味。而“誰解其中味”是個反問句除了我自己，除了真正的知音，其實沒有人能解其中意味”的意思。以“眾”和“誰”相比照，更加襯托知音的絕少和作者孤獨悲辛的程度。就結(jié)構(gòu)方面，其一，縱向來看，我們可以對比此詩的出句與對句進行對照分析。兩聯(lián)的出句都是欲揚先抑，先退一步，以不知言的讀者品評出之，然后又在對句中代為辯駁。一退一進，一守一攻，對答如流，深刻地展示了文學(xué)理解過程中的這種兩極對峙。其二，橫向來看，它又體現(xiàn)了此詩橫向述說的承轉(zhuǎn)遞進層次。上聯(lián)的兩句是就作品本身而言，討論的是《紅樓夢》小說故事的好壞價值問題。下一聯(lián)則是承接對作品本身的評論而來，而進入對作者的評論，即討論作品中所蘊含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取向和精神值。最后一句雖然表面又回到味”本身，即作品文本，但實際上已經(jīng)由上聯(lián)所論的“荒唐言”的有形的語詞之言上升到語詞背后所蘊含也即作者精神境界和價值取向的深度了，因而它還是在評論作者。其三，整體來看，此絕句在音節(jié)和意思上句句都?xì)w于其末尾的一個字味”，是每個句子的音節(jié)重點和所指核字千鈞，鏗鏘有力，是每句詩的壓軸，猶如龍口之珠，又是支撐全詩的“四極”。
總之，此詩在字句的排煉安排上縱橫交織，錯落有序，而又字字皆圍繞作者寓意深刻這一中心而談，字字句句都飽含了作者深刻的情感體驗。“滿紙”和“一把”的情感象形，“言”與“淚”意象的交迭深層闡發(fā)，一進一退問答式的意思轉(zhuǎn)接，同時又雙極推進，層層遞轉(zhuǎn)，縱橫交織，四點支撐，使得它具有了十分深厚的藝術(shù)質(zhì)感并有了無窮的藝術(shù)效果，以用來承載作者的情感。
曹雪芹 :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小說家。先祖為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yōu)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詳細(x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