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犯·詠芍藥⑴
恨春易去,甚春卻向揚州住。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⑵。紅橋二十四⑶,總是行云處。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⑷。
金壺細葉⑸,千朵圍歌舞。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⑹。后日西園⑺,綠陰無數(shù)。寂寞劉郎,自修花譜⑻。
正怨恨春光易去之時,卻目睹芍藥開放,為什么這春色會移住揚州?微雨之中,在浮云飄過的二十四橋周圍,芍藥吐出如繭似栗的花蕾,仿佛在捉筆寫詩。芍藥默默不語,宛如美女脫掉宮裝含情微笑。
橢圓形似金色酒壺的花葉與千萬株艷麗的花朵,被載歌載舞的賞花人群所包圍。誰會想到我,兩鬢已經斑白,來此地賞花飲酒。待到春盡夏來,名園綠肥紅瘦之時,我愿意默默無聞地為芍藥編修花譜。
⑴側犯:詞牌名。詞的“犯調”中,凡以宮犯羽的,稱為“側犯”。創(chuàng)自北宋周邦彥。雙調七十七字,仄韻格。
⑵繭栗:本言牛犢之角初生,如繭如栗,見《禮記·五制》。此借用以言花苞之小。
⑶紅橋二十四:二十四橋為古代揚州名勝。
⑷半脫宮衣:這里借指花開一半。宮衣,原指宮女的服裝。
⑸金壺:酒器。這里指碩大的黃色花朵。
⑹尊俎(zǔ):古代盛酒肉的器皿。這里指飲酒。尊,盛酒器;俎,置肉之幾。
⑺西園:此處泛指園林。
⑻花譜:據(jù)《宋史·藝文志》記載,劉攽著有一卷《芍藥諳》。
《側犯·詠芍藥》是宋代詞人、音樂家姜夔的詞作。這是一首吟詠芍藥風情、描寫揚州景物的詠物詞。此詞大量運用比擬、雙關的修辭手法,既描繪芍藥的形神,又以物擬人,寫物兼寫人。全詞采用避實就虛、提空寫景的寫法,遺貌取神,離形得似,構筑了一種清空高遠的境界。
姜夔游歷揚州,反映在作品中可以查考的有兩次:第一次是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第二次是宋寧宗嘉泰二年(1202年),他重游揚州,已人到中年,時值暮春,芍藥盛開,歌舞滿城,詞人置身于名花傾國之中,頓生遲暮之感。這第二次游歷揚州就是《側犯·詠芍藥》的創(chuàng)作緣起。
《側犯·詠芍藥》開頭“恨春易去”四字籠罩全篇,是命意所在。“甚春卻向揚州住”,用疑問的語氣表現(xiàn)出對比之意和詠嘆之情。暮春時節(jié),花事漸闌,別的地方已是春色無多,而在揚州,春意獨多,春天好像對這座美麗繁華的城市有著特殊的感情,故而遲遲不愿離去。“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此句本于黃庭堅詩。任淵注黃庭堅《廣陵早春》詩“紅藥梢頭初繭栗”句,謂“此借用以言花苞之小”。此刻,細雨如煙,芍藥枝頭的蓓蕾,吮吸甘霖,生機勃發(fā),孕育著醉人的詩意。“弄”字下字極工。“紅橋二十四”,指揚州的風流名勝二十四橋,橋邊芍藥彌望。“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至北宋已僅存七橋(沈括《夢溪筆談》卷三注),此言其多而已。紅橋、碧水、明月、名花、美人,加上那仙樂一般的簫聲,多么令人神往。“總是行云處”似借宋玉《高唐賦》中楚王夢與巫山神女相會的故事來描寫仕女如云,從而給紅橋一帶涂上一層玫瑰色的浪漫光彩。以下由寫人采用比擬的手法寫芍藥的曼妙風情:“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芍藥的蓓蕾在雨露的滋潤和游人的矚目下,悄悄地開放了。她們半裹紅妝,微露笑靨,深情地顧盼著來來往往的觀賞者(包括詞人自己)。此句寫芍藥之有情,正人之有情也,與《揚州慢·淮左名都》“念橋邊江藥,年年知為誰生?”異曲同工。此句之妙,可與周邦彥詠薔薇“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六丑·薔薇謝后作》)相媲美。句意隱含著我已無福消受的意思,為下片寫自己遲暮之悲張本。
“金壺細葉”展示的是盛開的芍藥。碩大的金紅色花朵,襯以細密的綠葉,顯得分外明艷驚人。“千朵圍歌舞”美貌的女郎在花叢中盡情地唱著、跳著,應和春的旋律。這聲色交融、春情激蕩的場面,頓時勾起詞人的遲暮之感。“誰念我鬢成絲”化用“紅藥梢頭初繭栗,揚州風物鬢成絲”(黃庭堅《廣陵早春》)之句,揚州風物雖好,無奈自己已兩鬢斑白,置身于粉紅黛綠之間,顯得多么地不相稱。白石布衣清客一生,多依名公臣卿,但生性孤傲,不合眾流。故詞中每于眾人歡樂之際反寫己之清苦寂寞。他如《慶宮春》,本是四人同游,偏寫出“老子婆娑,自歌自答”;《鷓鴣天》寫賞燈之樂,偏寫出自己“少年情事老來悲”。結末以劉攽自況。據(jù)《宋史·藝文志》記載,劉攽的著述除《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外,還有一卷《芍藥譜》,可惜已經失傳。“后日西園,綠陰無數(shù)。寂寞劉郎,自修花譜。”此與蘇軾《賀新郎》“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同一意境。“寂寞”二字,與“自”字相映合,充滿苦澀滋味,映現(xiàn)出類似“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凄涼心境,讀來倍覺情深意切。
這首詞大量采用比擬、雙關的修辭手法,以物擬人,寫物兼寫人。物與人猶形與影,若合若離,顯得明明麗麗而又影影綽綽。遺其形而得其神。像“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以多情的人來比擬無情的花,以人的情態(tài)來表現(xiàn)花的容貌,妙不可言。聯(lián)系上文“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前者描述欲放未放的花苞,這里展示已開但未全開的花朵。而聯(lián)系下文“金壺細葉,千朵圍歌舞。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寫花之外,又分明是在寫人,由揚州風物寫到揚州風情,從而勾出“鬢成絲”的遲暮之感。這樣,就大大豐富了作品“恨春易去”的命意。遺貌取神,離形得似,這大概就是構成清空高遠境界的一種有效手段。
姜夔還慣于采用避實就虛、提空寫景的方法。例如芍藥枝頭的蓓蕾,在春雨的催發(fā)下迅速膨大,不斷發(fā)生變化。那過程,那狀態(tài),極其微妙,無法實言。在姜夔的筆下,它表現(xiàn)得非常簡潔,也非常生動:“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弄詩句”是醞釀詩情的意思,它確乎比較抽象,沒能把花苞受雨后迅速發(fā)育成長的狀況具體地顯示出來,但卻深刻地揭示出變化的微妙以及含蘊其間、難以言說的詩意美。
姜夔 : 姜夔,南宋文學家、音樂家。人品秀拔,體態(tài)清瑩,氣貌若不勝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往來鄂、贛、皖、蘇、浙間,與詩人詞家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等交游。慶元中,曾上書乞正太常雅樂,...[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