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
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fù)余。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dāng)歸空無。
離別山川湖澤已久,縱情山林荒野心舒。
姑且?guī)е又锻磔?,撥開樹叢漫步荒墟。
游蕩徘徊墳?zāi)怪g,依稀可辨前人舊居。
水井爐灶尚有遺跡,桑竹殘存枯干朽株。
上前打聽砍柴之人:“往日居民遷往何處?”
砍柴之人對我言道:“皆已故去并無存余。”
“二十年朝市變面貌”,此語當(dāng)真一點不虛。
人生好似虛幻變化,最終難免泯滅空無。
去:離開。游:游宦。這句是說離開山澤而去做官已經(jīng)很久了。
浪莽:放蕩、放曠。這句是說今天有廣闊無邊的林野樂趣。
試:姑且。榛:叢生的草木。荒墟:廢墟。這兩句是說姑且攜帶子侄,撥開叢生的草木,漫步于廢墟之中?!?/p>
丘壟:墳?zāi)埂R酪溃核寄畹囊馑?。這兩句是說在墳?zāi)归g徘徊,思念著從前人們的居處。
杇(wū ):涂抹。這兩句是說這里有井灶的遺跡,殘留的桑竹枯枝?!?/p>
此人:此處之人,指曾在遺跡生活過的人。焉如:何處去。
沒(mò):死。一作“歿”。
一世:二十年為一世。朝市:城市官吏聚居的地方。這種地方為眾人所注視,現(xiàn)在卻改變了,所以說“異朝市”。這是當(dāng)時的一句成語。這句和下句是說“一世異朝市”這句話真不假?!?/p>
幻化:虛幻變化,指人生變化無常。這句和下句是說人生好像是變化的夢幻一樣,最終當(dāng)歸于虛無。
公元406年(東晉安帝義熙二年),亦即是陶淵明由彭澤令任上棄官歸隱后的第二年,詩人便寫下了《歸園田居》五首著名詩篇,當(dāng)時詩人四十二歲。此詩是其中的第四首。
只做了八十多天彭澤縣令的陶淵明,已實在無法忍受官場的污濁與世俗的束縛,他堅決地辭官歸隱,躬耕田園,且從此終身不再出仕。脫離仕途的那種輕松之感,返回自然的那種欣悅之情,還有清靜的田園、淳樸的交往、躬耕的體驗,使得這組詩成為杰出的田園詩章,也集中體現(xiàn)了陶淵明追求自由、安于清貧、隱逸山野、潔身自好、遠離官場、超脫世俗的美好情操。
作者之所以毅然棄官歸田,并在這組詩的第三首《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中表達了只求不違所愿而不惜勞苦耕作、夕露沾衣的決心,為的是復(fù)返自然,以求得人性的回歸。這第四首詩的前四句寫歸田園后偕同子侄、信步所之的一次漫游。首句“久去山澤游”,是對這組詩首篇《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所寫“誤落塵網(wǎng)中”、“久在樊籠里”的回顧。次句“浪莽林野娛”,是“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作者在脫離“塵網(wǎng)”、重回“故淵”,飛出“樊籠”、復(fù)返“舊林”后,投身自然、得遂本性的喜悅。這句中的“浪莽”二字,義同放浪,寫作者此時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身心狀態(tài);逯欽立校注的《陶淵明集》釋此二字為“形容林野的廣大”,似誤。句中的一個“娛”字,則表達了“性本愛丘山”的作者對自然的契合和愛賞。從第三句詩,則可見作者歸田園后不僅有林野之娛,而且有“攜子侄輩”同游的家人之樂。從第四句“披榛步荒墟”的描寫,更可見其游興之濃,而句末的“荒墟”二字承上啟下,引出了后面的所見、所問、所感。
陶詩大多即景就事,平鋪直敘,在平淡中見深意、奇趣。這首詩也是一首平鋪直敘之作。詩的第五到第八句“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杇株”,緊承首段的末句,寫“步荒墟”所見,是全詩的第二段。這四句詩與首篇《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中所寫“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那樣一幅生機盎然的田園畫適成對照。這是生與死、今與昔的對照。既淡泊而又多情、既了悟人生而又熱愛人生的作者,面對這世間的生與死、時間的今與昔問題,自有深刻的感受和無窮的悲慨。其在“丘壟間”如此流連徘徊、見“昔人居”如此依依眷念、對遺存的“井灶”和殘杇的“桑竹”也如此深情地觀察和描述的心情,是可以想象、耐人尋繹的。
詩的第九到第十二句是全詩的第三段。前兩句寫作者問;后兩句寫薪者答。問話“此人皆焉如”與答話“死沒無復(fù)余”,用語都極其簡樸。而簡樸的問話中蘊含作者對當(dāng)前荒寂之景的無限悵惘、對原居此地之人的無限關(guān)切;簡樸的答話則如實地道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而在它的背后是一個引發(fā)古往今來無數(shù)哲人為之迷惘、思考并從各個角度尋求答案的人生問題。
詩的第十三到第十六句“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dāng)歸空無”,是最后一段,寫作者聽薪者回答后的所感。這四句詩參破、說盡了盛則有衰、生則有死這樣一個無可逃避的事物規(guī)律和自然法則。詩句看似平平淡淡,而所包含的感情容量極大,所蘊藏的哲理意義極深;這正是所謂厚積而薄發(fā),也是陶詩的難以企及之處。正如朱光潛在《詩論》第十三章《陶淵明·他的情感生活》中所說,一些哲理,“儒、佛兩家費許多言語來闡明它,而淵明靈心進發(fā),一語道破。讀者在這里所領(lǐng)悟的不是一種學(xué)說,而是一種情趣、一種胸襟、一種具體的人格”。讀陶詩,正應(yīng)從中看到他內(nèi)心的境界、智慧的靈光,及其對世事、人生的了悟。
有些賞析文章認為作者此行是訪故友,是聽到故友“死沒無復(fù)余”而感到悲哀。但從整首詩看,詩中并無追敘友情、憶念舊游的語句,似不必如此推測。而且,那樣解釋還縮小了這首詩的內(nèi)涵。王國維曾說,詩人之觀物是“通古今而觀之”,不“域于一人一事”(《人間詞話刪稿》),其“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zhì)”,而是“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紅樓夢評論·馀論》)。這首詩所寫及其意義正如王國維所說。作者從“昔人居”、耕者言所興發(fā)的悲慨、所領(lǐng)悟的哲理,固已超越了一人一事,不是個人的、偶然的,而是帶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間悲劇。,而是帶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間悲劇。
陶淵明 : 陶淵明(約365年—427年),字元亮,(又一說名潛,字淵明)號五柳先生,私謚“靖節(jié)”,東晉末期南朝宋初期詩人、文學(xué)家、辭賦家、散文家。漢族,東晉潯陽柴桑人(今江西九江)。曾做過...[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