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于時風(fēng)波未靜,心憚遠(yuǎn)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dāng)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dú)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
我家貧窮,耕田植桑不足以供自己生活。孩子很多,米缸里沒有剩余的糧食,賴以維持生計(jì)的本領(lǐng)我還沒有找到。親友大都勸我去做官,我心里也有這個念頭,可是求官缺少門路。正趕上出使到外地的事情,地方大吏以愛惜人才為美德,叔父也因?yàn)槲壹揖池毧嗵嫖以O(shè)法,我就被委任到小縣做官。那時社會上動蕩不安,心里懼怕到遠(yuǎn)處當(dāng)官。彭澤縣離家一百里,公田收獲的糧食,足夠造酒飲用,所以就請求去那里。等到過了一些日子,便產(chǎn)生了留戀故園的懷鄉(xiāng)感情。那是為什么?本性任其自然,這是勉強(qiáng)不得的;饑寒雖是急需解決的問題,但是違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痛苦。過去為官做事,都是為了吃飯而役使自己。于是惆悵感慨,心情激動不平,深深有愧于平生的志愿。仍然希望看到這一茬莊稼成熟,便收拾行裝連夜離去。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去吊喪的心情像駿馬奔馳一樣急迫,自己請求免去官職。自立秋第二個月到冬天,在職共八十多天。因辭官而順?biāo)炝诵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歸去來兮”。乙巳年十一月。
回去吧!田園都將要荒蕪了,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的心靈被軀殼所役使,那為什么悲愁失意?我明悟過去的錯誤已不可挽回,但明白未發(fā)生的事尚可補(bǔ)救。我確實(shí)入了迷途,但不算太遠(yuǎn),已覺悟如今的選擇是正確的,而曾經(jīng)的行為才是迷途。船在水面輕輕地飄蕩著前進(jìn),輕快前行,風(fēng)輕飄飛舞,吹起了衣袂翩翩。我向行人詢問前面的路,恨天亮的太慢。
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家,心中欣喜,奔跑過去。家僮歡快地迎接我,幼兒們守候在門庭等待。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蕪了,松菊還長在那里。我?guī)е變簜冞M(jìn)入屋室,早有清釀溢滿了酒樽。我端起酒壺酒杯自斟自飲,看看院子里的樹木,覺得很愉快;倚著南窗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覺得住在簡陋的小屋里也非常舒服。天天到院子里走走,自成一種樂趣,小園的門經(jīng)常地關(guān)閉,拄著拐杖出去走走,隨時隨地休息,時時抬頭望著遠(yuǎn)方。云氣自然而然的從山里冒出,倦飛的小鳥也知道飛回巢中;陽光黯淡,太陽快落下去了,手撫孤松徘徊。
回來呀!我要跟世俗之人斷絕交游。世事與我所想的相違背,還能努力探求什么呢?以親人間的知心話為愉悅,以彈琴讀書為樂來消除憂愁。農(nóng)夫告訴我春天到了,西邊田野里要開始耕種了。有時叫上一輛有帷的小車,有時劃過一艘小船。有時經(jīng)過幽深曲折的山谷,有時走過高低不平的山路。草木茂盛,水流細(xì)微。羨慕自然界的萬物一到春天便及時生長茂盛,感嘆自己的一生行將結(jié)束。
算了吧!活在世上還能有多久,為什么不放下心來任其自然地生死?為什么心神不定,想要到哪里去?富貴不是我所求,修成神仙是沒有希望的。趁著春天美好的時光,獨(dú)自外出。有時放下手杖,拿起農(nóng)具除草培土;登上東邊的高崗放聲呼嘯,傍著清清的溪流吟誦詩篇。姑且順其自然走完生命的路程,抱定樂安天命的主意,還有什么可猶疑的呢!
歸去來兮:意思是“回去吧”。來,表趨向的語助詞。兮,語氣詞。
耕:耕田。植:植桑。以:來。給:供給。
幼稚:指孩童。盈:滿。
缾(píng):同”瓶“:指盛米用的陶制容器、如甏(bèng)、甕之類。
生生:猶言維持生計(jì)。前一“生”字為動詞,后一“生”字為名詞。資:憑借。
術(shù):這里指經(jīng)營生計(jì)的本領(lǐng)。
長吏:較高職位的縣吏。指小官。
脫然:輕快的樣子。有懷:有所思念(指有了做官的念頭)。
靡途:沒有門路。
會有四方之事:剛巧碰上有出使到外地去的事情。會,適逢。四方,意為到各處去
諸侯:指州郡長官。
家叔:指陶夔(kuí),當(dāng)時任太常卿。以:因?yàn)椤?/p>
見:被。
風(fēng)波:指軍閥混戰(zhàn)。靜:平。
憚:害怕。役:服役。
彭澤:縣名。在今江西省湖口縣東。
眷然:依戀的樣子。歸歟(yú)之情:回去的心情。
何:什么。則:道理。
質(zhì)性:本性。矯厲:造作勉強(qiáng)。
切:迫切。違己:違反自己本心。交?。褐杆枷肷显馐芡纯唷?/p>
嘗:曾經(jīng)。從人事:從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
口腹自役:為了滿足口腹的需要而驅(qū)使自己。
悵然:失意。
猶:仍然。望:期待。一稔(rěn):公田收獲一次。稔,谷物成熟。
斂裳:收拾行裝。宵:星夜。逝:離去。
尋:不久。程氏妹:嫁給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縣。
情:吊喪的心情。在:像。駿奔:急著前去奔喪。
仲秋:農(nóng)歷八月。
事:辭官。順:順?biāo)臁P模盒脑浮?/p>
乙巳歲:晉安帝義熙元年(405)。
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將要荒蕪了,為什么不回去?胡,同“何”。
以心為形役:讓心神為形體所役使。意思是本心不愿出仕,但為了免于饑寒,違背本意做了官。心,意愿。形,形體,指身體。役,奴役。
奚惆悵而獨(dú)悲:為什么悲愁失意。惆悵,失意的樣子。
悟已往之不諫:覺悟到過去做錯了的事(指出仕)已經(jīng)不能改正。諫,諫止,勸止。
知來者之可追:知道未來的事(指歸隱)還可以挽救。追,挽救,補(bǔ)救。
實(shí):確實(shí)。迷途:做官。其:大概。
是:正確。非:錯誤。
舟遙遙以輕飏(yáng):船在水面上輕輕地飄蕩著前進(jìn)。遙遙,搖擺不定的樣子。以,而。飏,飛揚(yáng),形容船行駛輕快的樣子。
征夫:行人而非征兵之人。以:把。后文中:“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也是這樣的。前:前面的。
恨晨光之熹微:遺憾的是天剛剛放亮。恨:遺憾。熹微,微明,天未大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看見自己家的房子,心中欣喜,奔跑過去。瞻,遠(yuǎn)望。衡宇,簡陋的房子。
稚子:幼兒。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蕪了,松菊還長在那里。三徑,院中小路。漢朝蔣詡(xǔ)隱居之后,在院里竹下開辟三徑,只于少數(shù)友人來往。后人以“三徑”代指隱士所居。就,近于。
盈樽:滿杯。
引:拿來。觴(shāng):古代酒器。
眄(miǎn)庭柯以怡顏:看看院子里的樹木,覺得很愉快。眄,斜看。這里是“隨便看看”的意思??拢瑯渲?。以:為了。怡顏,使面容現(xiàn)出愉快神色。
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傲,指傲世。
審容膝之易安:覺得住在簡陋的小屋里也非常舒服。審,覺察。容膝,只能容下雙膝的小屋,極言其狹小。
園日涉以成趣:天天到園里行走,自成一種樂趣。涉,涉足,走到。
策扶老以流憩(qì):拄著拐杖出去走走,隨時隨地休息。策,拄著。扶老,手杖。憩,休息。流憩,游息,就是沒有固定的地方,到處走走歇歇。
時矯首而遐觀:時時抬起頭向遠(yuǎn)處望望。矯,舉。遐,遠(yuǎn)。
云無心以出岫(xiù):云氣自然而然地從山里冒出。無心,無意地。岫,有洞穴的山,這里泛指山峰。
景翳(yì)翳以將入:陽光黯淡,太陽快落下去了。景,日光。翳翳,陰暗的樣子。
扶孤松而盤桓:手扶孤松徘徊。盤桓:盤旋,徘徊,留戀不去。
請息交以絕游:息交,停止與人交往斷絕交游。意思是不再同官場有任何瓜葛。
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世事與我所想的相違背,還能努力探求什么呢?駕,駕車,這里指駕車出游去追求想要的東西。言,助詞。
情話:知心話。
春及:春天到了。
將有事于西疇:西邊田野里要開始耕種了。有事,指耕種之事。事,這里指農(nóng)事。疇,田地。
或命巾車:有時叫上一輛有帷的小車。巾車,有車帷的小車?;?,有時。
或棹(zhào)孤舟:有時劃一艘小船。棹,本義船槳。這里名詞做動詞,意為劃槳。
既窈窕以尋壑:經(jīng)過幽深曲折的山谷。窈窕,幽深曲折的樣子。壑,山溝。
亦崎嶇而經(jīng)丘:走過高低不平的山路。
木欣欣以向榮:草木茂盛。欣欣,向榮,都是草木滋長茂盛的意思。
涓涓:水流細(xì)微的樣子。
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羨慕自然界萬物一到春天便及時生長茂盛,感嘆自己的一生行將結(jié)束。善,歡喜,羨慕。行休,行將結(jié)束。
已矣乎:算了吧!助詞“矣”與“乎”連用,加強(qiáng)感嘆語氣。
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hé)不委心任去留:活在世上能有多久,何不順從自己的心愿,管它什么生與死呢?寓形,寄生。宇內(nèi),天地之間。曷,何。委心,隨心所欲。去留,指生死。
胡為乎遑遑欲何之:為什么心神不定,想到哪里去呢?遑遑,不安的樣子。之,往。
帝鄉(xiāng)不可期:仙境到不了。帝鄉(xiāng),仙鄉(xiāng),神仙居住的地方。期,希望,企及。
懷良辰以孤往:愛惜美好的時光,獨(dú)自外出。懷,留戀、愛惜。良辰,指上文所說萬物得時的春天。孤 獨(dú),獨(dú)自外出。
或植杖而耘耔:有時扶著拐杖除草培苗。植,立,扶著。耘,除草。耘,除草。籽,培苗。
登東皋(gāo)以舒嘯:登上東面的高地放聲長嘯,皋,高地。嘯,撮口發(fā)出的長而清越的一種聲音。舒,放。
聊乘化以歸盡:姑且順其自然走完生命的路程。聊:姑且。乘化,隨順大自然的運(yùn)轉(zhuǎn)變化。歸盡:到死。盡,指死亡。
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樂安天命,還有什么可疑慮的呢? 復(fù):還有。疑:疑慮。
《歸去來兮辭》是晉宋之際文學(xué)家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抒情小賦,也是一篇脫離仕途回歸田園的宣言。這篇文章作于作者辭官之初,敘述了他辭官歸隱后的生活情趣和內(nèi)心感受,表現(xiàn)了他對官場的認(rèn)識以及對人生的思索,表達(dá)了他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情操。作品通過描寫具體的景物和活動,創(chuàng)造出一種寧靜恬適、樂天自然的意境,寄托了他的生活理想。語言樸素,辭意暢達(dá),匠心獨(dú)運(yùn)而又通脫自然,感情真摯,意境深遠(yuǎn),有很強(qiáng)的感染力。結(jié)構(gòu)安排嚴(yán)謹(jǐn)周密,散體序文重在敘述,韻文辭賦則全力抒情,二者各司其職,成“雙美”之勢。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405),陶淵明棄官歸田,作《歸去來兮辭》。陶淵明從29歲起開始出仕,任官十三年,一直厭惡官場,向往田園。他在義熙元年41歲時,最后一次出仕,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澤令即辭官回家。以后再也沒有出來做官。據(jù)《宋書·陶潛傳》和蕭統(tǒng)《陶淵明傳》云,陶淵明歸隱是出于對腐朽現(xiàn)實(shí)的不滿。當(dāng)時郡里一位督郵來彭澤巡視,官員要他束帶迎接以示敬意。他氣憤地說:“我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掛冠去職,并賦《歸去來兮辭》,以明心志。
陶淵明從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起為州祭酒,到義熙元年作彭澤令,十三年中,他曾經(jīng)幾次出仕,幾次歸隱。陶淵明有過政治抱負(fù),但是當(dāng)時的政治社會已極為黑暗。晉安帝元興二年(403),軍閥桓玄篡晉,自稱楚帝。元興三年(404),另一個軍閥劉裕起兵討桓,打進(jìn)東晉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至義熙元年(405),劉裕完全操縱了東晉王朝的軍政大權(quán)。這時距桓玄篡晉,不過十五年。伴隨著這些篡奪而來的,是數(shù)不清的屠殺異己和不義戰(zhàn)爭。陶淵明天性酷愛自由,而當(dāng)時官場風(fēng)氣又極為腐敗,諂上驕下,胡作非為,廉恥掃地。一個正直的士人,在當(dāng)時的政治社會中決無立足之地,更談不上實(shí)現(xiàn)理想抱負(fù)。陶淵明經(jīng)過十三年的曲折,終于徹底認(rèn)清了這一點(diǎn)。陶淵明品格與政治社會之間的根本對立,注定了他最終的抉擇——歸隱。
整體賞析
《歸去來兮辭·并序》不僅是陶淵明一生轉(zhuǎn)折點(diǎn)的標(biāo)志,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表現(xiàn)歸隱意識的創(chuàng)作之高峰。全文描述了作者在回鄉(xiāng)路上和到家后的情形,并設(shè)想日后的隱居生活,從而表達(dá)了作者對當(dāng)時官場的厭惡和對農(nóng)村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詩人的一種“樂天知命”的消極思想。
辭前有序,是一篇優(yōu)秀的小品文。從“余家貧”到“故便求之”這上半幅,略述自己因家貧而出仕的曲折經(jīng)歷。其中“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及“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寫出過去出仕時一度真實(shí)有過的欣然向往,足見詩人天性之坦誠。從“及少日”到“乙巳歲十一月也”這后半幅,寫出自己決意棄官歸田的原因。“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是棄官的根本原因。幾經(jīng)出仕,詩人深知為“口腹自役”而出仕,即是喪失自我,“深愧平生之志”。因此,“饑凍雖切”,也決不愿再“違己交病”。語言雖然和婉,意志卻是堅(jiān)如金石,義無反顧。至于因妹喪而“自免去職”,只是一表面原因。序是對前半生道路的省思;辭則是淵明在脫離官場之際,對新生活的想象和向往。
正文以“歸去來兮”開篇,意即“回家去啊!”開門見山地喝出久蓄胸中之志,好像長吁一口悶氣,感到渾身輕松自在。“田園將蕪胡不歸?”以反問語氣表示歸田之志已決。“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dú)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回顧當(dāng)時為了謀生而出仕,使精神受形體的奴役,感到痛苦悲哀,現(xiàn)在已覺悟到過去的錯誤雖然無法挽回,未來的去向卻還來得及重新安排。作者引用《論語·微子》中楚狂接輿的歌辭:“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微加點(diǎn)化,形神俱似。“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則是覺醒和決絕的宣言。他看穿了官場的惡濁,不愿同流合污;認(rèn)識到仕途即迷途,幸而踐之未遠(yuǎn),回頭不遲;一種悔悟和慶幸之情溢于言外。這一段是申述“歸去來兮”的緣由。寓理于情,讀來誠摯懇切,在平靜的語氣中顯示出思緒的變遷和深沉的感慨。
以下想象歸家途中和抵家以后的情狀:“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寫船行順風(fēng),輕快如飛,而心情的愉快亦盡在其中。“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寫晝夜兼程,望歸甚切。問路于行人,見暗自計(jì)程,迫不及待;惟其如此,方恨路程之長,而嫌時間過得太慢。“恨晨光之熹微”,正是把心理上的歸程之長化為時間之慢的感覺,以表現(xiàn)其急切盼歸的心情。“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寫初見家門時的歡欣雀躍之態(tài),簡直像小孩子那樣天真。“僮仆歡迎,稚子候門”,家人歡迎主人辭官歸來,主仆同心,長幼一致,頗使作者感到快慰。“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惋嘆之余,大有恨不早歸之感。所喜手植的松菊依然無恙,樽中的酒也裝得滿滿的。松菊猶存,以喻堅(jiān)芳之節(jié)仍在;有酒盈樽,則示平生之愿已足。由此而帶出:“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這四句寫盡飲酒自樂和傲然自得的情景?!俄n詩外傳》卷九載北郭先生辭楚王之聘,妻子很支持他,說:“今如結(jié)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審容膝之易安”,這里借用來表示自己寧安容膝之貧居,而不愿出去做官了。這與“三徑就荒”一樣,都是引用同類的典故,仿佛信手拈來,自然合拍,而且顯得語如己出,渾然無用典之跡。
接著由居室之中移到庭園之間:“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這八句寫涉足庭園,情與景遇,悠然有會于心的境界。你看他:拄著拐杖,隨意走走停停;時而抬起頭來,望望遠(yuǎn)處的景色;舉凡白云出山,飛鳥投林,都足以發(fā)人遐想。“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既是寫景,也是抒情;作者就像那出岫之云,出仕本屬于“無心”;又像那歸飛之鳥,對官場仕途已十分厭倦,終于在田園中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歸宿。“景翳翳以將入”,寫夕陽在山,蒼茫暮色將至;“撫孤松而盤桓”,則托物言志,以示孤高堅(jiān)貞之節(jié)有如此松。這一大段,由居室而庭園,作者以飽蘸詩情之筆,逐層寫出種種怡顏悅性的情事和令人流連忘返的景色,展現(xiàn)了一個與惡濁的官場截然相反的美好境界。
下一段再以“歸去來兮”冒頭,表示要謝絕交游,與世相忘;“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聽家人談?wù)勚脑?,以琴書為親密的伴侶,塵俗不染于心,也足以樂而忘憂了。“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躬耕田園的生活,在作者筆下顯然已被詩化,這與其說是寫實(shí),不如說是浪漫的抒情。“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寫農(nóng)事之暇,乘興出游,登山泛溪,尋幽探勝。“崎嶇經(jīng)丘”承“或命巾車”,指陸行;“窈窕尋壑”承“或棹孤舟”,指水路。音節(jié)和諧優(yōu)美,讀來有悠游從容之概。“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觸景生感,從春來萬物的欣欣向榮中,感到大自然的遷流不息和人生的短暫,而流露出及時行樂的思想。雖然略有感喟,但基調(diào)仍是恬靜而開朗的。這一段承上啟下,把筆觸從居室和庭園延伸到郊原和溪山之間,進(jìn)一步展拓出一個春郊事農(nóng)和溪山尋幽的隱居天地;并且觸物興感,為尾段的抒情性議論作了過渡。
尾段抒發(fā)對宇宙和人生的感想,可以看作是一篇隱居心理的自白。“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是說寄身天地之間,不過短暫的一瞬,為什么不隨自己的心意決定行止呢?“胡為遑遑欲何之?”是對汲汲于富貴利祿、心為形役的人們所發(fā)出的詰問;作者自己的態(tài)度是:“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既不愿奔走求榮,也不想服藥求仙;他所向往的是:“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良辰勝景,獨(dú)自出游;除草培土,躬親農(nóng)桑;登山長嘯,臨水賦詩;一生志愿,于此已足。植杖耘耔,暗用《論語·微子》荷蓧丈人“植其杖而耘”的故事;登皋舒嘯,則似用蘇門山隱士孫登長嘯如鸞鳳之聲的故事。作者分別用以寄寓自己的志趣。最后以“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收束全文,表示隨順?biāo)郎兓?,一切聽其自然,樂天知命而盡其余年。這是作者的處世哲學(xué)和人生結(jié)論。雖然不免消極,但確乎發(fā)自內(nèi)心,而且包含著從庸俗險惡的官場引身而退的痛苦反省,帶有過來人正反兩面的深刻體驗(yàn);因而不同于那種高談玄理,自命清高的假隱士。
《歸去來兮辭·并序》感情真摯,語言樸素,音節(jié)諧美,有如天籟,呈現(xiàn)出一種天然真色之美。作者直抒胸臆,不假涂飾,而自然純真可親。王若虛曾指摘《歸去來兮辭》在謀篇上的毛病,說既然是將歸而賦,則既歸之事,也當(dāng)想象而言之。但從問途以下,都是追敘的話,顯得自相矛盾。即所謂“前想象,后直述,不相侔。”對此,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已有辯正,并援引周振甫的見解:“《序》稱《辭》作于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錄’、‘直述’,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等物色?亦豈有‘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植杖而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象,不言可喻矣。”錢鐘書認(rèn)為此文自“舟遙遙以輕飏”至“亦崎嶇而經(jīng)丘”,“敘啟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諸況,心先歷歷想而如身正──經(jīng)”,其謀篇機(jī)杼與《詩經(jīng)·東山》寫征人尚未抵家,而想象家中情狀相類。陶淵明此文寫于將歸之際,人未歸而心已先歸,其想象歸程及歸后種種情狀,正顯得歸意之堅(jiān)和歸心之切。這種浪漫主義的想象,乃是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色,也正是構(gòu)成《歸去來兮辭》謀篇特點(diǎn)的秘密所在。
名家點(diǎn)評
北宋歐陽修: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北宋蘇軾: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或怪而問之,生曰:“固知其為錢,但怪其不在紙裹中耳。”予偶讀淵明《歸去來辭》云,幼稚盈室,瓶無儲粟,乃知俗傳信而有征。使瓶有儲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見粟也耶?
北宋李格非: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
南宋朱熹:其辭義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其尤怨切蹙之病。
陶淵明 : 陶淵明(約365年—427年),字元亮,(又一說名潛,字淵明)號五柳先生,私謚“靖節(jié)”,東晉末期南朝宋初期詩人、文學(xué)家、辭賦家、散文家。漢族,東晉潯陽柴桑人(今江西九江)。曾做過...[詳細(x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