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曲(qǔ)則(zé)全(quán),枉(wǎng)則(zé)直(zhí),洼(wā)則(zé)盈(yíng),
弊(bì)則(zé)新(xīn),少(shǎo)則(zé)得(de),多(duō)則(zé)惑(huò),
是(shì)以(yǐ)圣(shèng)人(rén)抱(bào)一(yī),為(wéi)天(tiān)下(xià)式(shì).
不(bù)自(zì)見(xiàn)故(gù)明(míng),不(bù)自(zì)是(shì)故(gù)彰(zhāng),
不(bù)自(zì)伐(fá)故(gù)有(yǒu)功(gōng),不(bù)自(zì)矜(jīn)故(gù)長(cháng).
夫(fū)惟(wéi)不(bù)爭(zhēng),
故(gù)天(tiān)下(xià)莫(mò)能(néng)與(yǔ)之(zhī)爭(zhēng).
古(gǔ)之(zhī)所(suǒ)謂(wèi)曲(qǔ)則(zé)全(quán)者(zhě),
豈(qǐ)虛(xū)言(yán)哉(zāi)!誠(chéng)全(quán)而(ér)歸(guī)之(zhī).
關鍵詞:老子,道德經(jīng)
曲直分明轉(zhuǎn)一圈講到這里,《老子》一書的文章編排又不同了,由講“道體”而一轉(zhuǎn)到由體起“用”的因應。大家須知,道家的思想在可以出世亦能入世之間,有“體”有“用”。只主道體,光修道,而鄙棄用,那是不對的。只出世而不能入世,固然不對。只講用,而不講體,亦落在另外一邊,亦是錯誤。
老莊與孔孟之道,都從《易經(jīng)》的同一淵源而來,老子每舉事例,即正反兩面都說到,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作用。所以我們說,老祖宗留下來的《易經(jīng)》,是哲學中的哲學,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它認為一體都含兩面,兩兩分化,便成多面。有人說,《易經(jīng)》真是了不起啊!與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樣啊!這種論調(diào)真是笑話!我經(jīng)常有一個比喻:你看到一個祖父與孫子走在一道,你硬要說,你這個祖父了不起,你長得與你孫子一樣啊!講《易經(jīng)》與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樣,等于說,你的祖父了不起,居然和孫子一模一樣。哪有這個道理。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論法,而《易經(jīng)》不只是三段論法,《易經(jīng)》的辯證是八段乃至十段觀象。因為,大家沒有學過“卦”的道理,每一個卦的錯綜復雜,真是八面玲瓏,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點來講,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論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統(tǒng)一,那么,也可說永遠只有否定,也可以說永遠都是肯定羅!此其所以一變再變,而形成“誤盡蒼生是此言”了!由這個道理,我們一再說明老莊的思想與孔孟的學說,都是由《易》理而來,以便明白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的所自來。
例如:“曲則全”這一原則,也不是老子所獨創(chuàng)的,《易經(jīng)》中早就有了。尤其在孔子《系辭傳》中述說《易》理,對這個原則說得更徹底,孔子在《系辭傳》上也說“曲成萬物而不遺”。因為我們老祖宗早就曉得這個宇宙都是曲線的,是圓周形的,圓周便非直線所構(gòu)成。在這物理世界,沒有一樣事物是直線的,都是圓的,圓即是直的。所謂直,是我們把圓切斷拉開,硬叫它直,所以說宇宙萬物,都是曲線的,故曰“曲成萬物”。譬如我們?nèi)说纳?mdash;—身體,道家形容它是一個小天地,人體與天地宇宙的變化法則是一樣的,氣象的變化,和太陽月亮互相變化的關連,完全一樣。例如道家有一本書,叫做《太上陰符經(jīng)》。有人說它是老子的老子所著,老子的老子的媽媽那個老太太叫做“太上”,這當然是說笑話?!蛾幏?jīng)》上說:“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盡矣”!你要深切觀察到這個天地的自然法則,把握住天地運行的原理,那么,修道的功夫方法,都可信手得來,完全清楚不過了。上古文化,就用那么簡單的兩句話,包括說明人身便是一個小天地。
現(xiàn)在,為了了解“曲則全”這句話,把問題扯開了。
老子把我們老祖宗傳統(tǒng)文化的原則抓住,指出做人處世與自利利人之道——“曲則全”。為人處事,善于運用巧妙的曲線只此一轉(zhuǎn),便事事大吉了。換言之,做人要講藝術,便要講究曲線的美。罵人當然是壞事。例如說:“你這個混蛋!”對方一定受不了,但你能一轉(zhuǎn)而運用藝術,你我都同此一罵,改改口氣說:“不可以亂搞,做錯了我們都變成豆腐渣的腦袋,都會被人罵成混蛋!”那么他雖然不高興,但心里還是接受了你的警告。若說:“你這個混蛋,非如此才對。”這就不懂“曲則全”的道理了,所以,善于言詞的人,講話只要有此一轉(zhuǎn)就圓滿了,既可達到目的,又能彼此無事。若直來直往,有時是行不通的。不過曲線當中,當然也須具有直道而行的原則,老是轉(zhuǎn)彎,便會滑倒而成為大滑頭了。所以,我們固有的民俗文學中,便有:“莫信直中,須防仁不仁”的格言。總之,曲直之間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枉則直”。枉是糾正,歪的東西把它矯正過來,就是枉。我們老祖宗早就知道宇宙間的物理法則,沒有一樣東西是直的,直是人為的、勉強的,因此,便形成“矯枉過正”的成語,矯正太過又變成彎曲了。一件東西太彎左了,稍加糾正一下即可。如果矯正太過,又彎到右邊去了,偏左、偏右,都有差錯。這中間的邏輯哲學,發(fā)揮起來就太多,如果把老子在這里所說的每一句話拉開來講,就扯得很遠了。總之,“枉則直”,究竟是對或不對,還是問題?直,雖然是人為的、勉強的,但是它能合乎大眾的要求,也就不能不承認“枉則直”了!
本章由講“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一氣呵成的幾句話,看來在文字的氣勢上,非常有力,容易懂。可是它所包涵的哲學道理,可以啟發(fā)我們靈智的地方,內(nèi)涵卻非常的多,可以從各個方面,每個不同的角度來看,此所謂老莊哲學的本身,自有一個原則。比如孔孟之道,講仁義的觀念,多方運用起來,也能啟發(fā)思想與靈智,亦同樣是有多角性的。上次我們提過,宇宙的法則是圓的,走曲線的,絕對沒有直的,人世間有直的路,是人為把它加工切斷拉直的。因此美學與藝術,大多注重自然的,曲線的美。現(xiàn)在為了說明在人事應用上曲線的藝術,由記憶所及,臨時找出一些資料,作一說明。但是,這點資料并不足以用來完全解釋老子“曲則全”的原意,也只是在做人處世上,大概是有用的。雖不足為常經(jīng)常法,但可以做為變通的參考。所以只是舉出歷史的事實,來說明這個原則,對大家或許有所幫助,但也很容易產(chǎn)生流弊,茍非其人,即易著魔。希望要切實記住,要基于最高的道德,偶一為之,不可用作為人處世的手段。此外,還可用很多的資料來說明,那有待于各人自己的啟發(fā)。例如前面已經(jīng)說過罵人的藝術,“曲則全”的原則,轉(zhuǎn)一個彎,大家心平氣和,彼此相安無事。莫名其妙地罵人,那是屬于粗暴的行為,反而會憤事。
堯的兒子,漢武帝的奶媽歷史上“曲則全”的例子很多,比如堯舜傳位。堯的兒子叫丹朱(他雖是皇帝的兒子,那時候還沒有太子的名稱),所謂丹朱不肖,大不如他的父親,其實也沒有大壞處,只是頑皮。堯用盡了種種辦法教導他,始終不太成材。一個世家公子,有錢、有地位、有勢力,在教育立場上看,有他先天性的優(yōu)越,同時也有先天性的難以受教的缺失。據(jù)說,堯為這個兒子,發(fā)明了圍棋(我們現(xiàn)在玩的圍棋,便是堯所發(fā)明的),以此來教他的兒子,訓練他的心性能夠縝密寧靜下來,但是,丹朱在下棋方面,也沒有達到國手的境界,到底還是無效。因此,堯把帝位傳給了舜,歷史上稱謂“公天下”。在后來歷史學家,認為帝堯真是高明,因此而有政治上最高尚的道德,同時也是保全自己后代子孫的最高辦法。如果當時由丹朱即位做了皇帝的話,也許可能是作威作福,反而變成非常壞、非常殘暴,那么堯的后代子孫,也可能會“死無瞧類”了。他把天下傳給了舜,反而保全了他的后代,這便是“曲則全”最高運用的道理。
現(xiàn)在,再舉三則歷史實例:
漢武帝乳母,嘗于外犯事。帝欲申憲,乳母求東方朔。朔曰:此非唇舌所爭,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乳母既至,朔亦侍側(cè),固謂曰:汝癡耳!帝今已長,豈復賴汝哺活耶!帝凄然,即敕免罪。
《史記》載救乳母者,為郭舍人,現(xiàn)在據(jù)劉向《說苑》等記,說是東方朔。余姑且認為是東方朔,較有趣味。
在歷史的記載上的漢武帝,有人說他是“窮兵黷武”,與秦始皇并稱,同時也是歷史上的明主。漢武帝有個奶媽,他自小是由她帶大的。歷史上皇帝的奶媽經(jīng)常出毛病,問題大得很,因為皇帝是她的干兒子,這奶媽的無形權(quán)勢,當然很高,因此,“嘗于外犯事”,常常在外面做些犯法的事情。“帝欲申憲”,漢武帝也知道了,準備把她依法嚴辦?;实壅姘l(fā)脾氣了,就是奶媽也無可奈何,只好求救于東方朔,東方朔在漢武帝前面,是有名的可以調(diào)皮耍賴的人。漢武帝與秦始皇不同,至少有兩個人他很喜歡,一個是東方朔,經(jīng)常與他幽默——滑稽、說笑話,把漢武帝弄得啼笑皆非。但是漢武帝很喜歡他,因為他說的做的都很有道理。另一個是汲黯,他人品道德好,經(jīng)常在漢武帝面前頂撞他,他講直話,使?jié)h武帝下不了臺。由此看來,這位皇帝獨對這兩個人能夠容納重用,雖然官做得并不很大,但非常親近,對他自己經(jīng)常有中和的作用。所以,東方朔在漢武帝面前,有這么大關系。奶媽想了半天,不能不求人家。皇帝要依法辦理,實在不能通融,只好來求他想辦法。他聽了奶媽的話后,說道,此非唇舌所爭——奶媽:注意啊!這件事情,只憑嘴巴來講,是沒有用的。因此,他教導奶媽說:“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你要我真幫忙你,又有希望幫得上忙的話,等皇帝下命令要辦你的時候,一定叫把你拉下去,你被牽走的時候,什么都不要說,皇帝要你滾只好滾了,但你走兩步,便回頭看看皇帝,走兩步,又回頭看看皇帝。千萬不可要求說:“皇帝!我是你的奶媽,請原諒我吧!”否則,你的頭將會落地。你什么都不要講,喂皇帝吃奶的事更不要提。“或可萬一冀耳”!或者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可以保全你。
東方朔對奶媽這樣吩咐好了,等到漢武帝叫奶媽來問:“你在外面做了這許多壞事,太可惡了!”叫左右拉下去法辦。奶媽聽了,就照著東方朔的吩咐,走一兩步,就回頭看看皇帝,鼻涕眼淚直流。東方朔站在旁邊說:你這個老太婆神經(jīng)嘛!皇帝已經(jīng)長大了,還要靠你喂奶吃嗎?你就快滾吧!東方朔這么一講,漢武帝聽了很難過,心想自己自小在她的手中長,現(xiàn)在要把她綁去砍頭,或者坐牢,心里也著實難過,又聽到東方朔這樣一罵,便說算了,免了你這一次的罪吧!以后可不要再犯錯了。“帝凄然,即敕免罪”。暫且交付看管起來,也就好了。
像這一類的事,看起來,是歷史上的一件小事,但由小可以概大。此所以東方朔的滑稽,不是亂來的。他是以滑稽的方式,運用了“曲則全”的藝術,救了漢武帝奶媽的命,也免了漢武帝后來的內(nèi)疚于心。
假如東方朔跑去跟漢武帝說:“皇帝!她好或不好,總是你的奶媽,免了她的罪吧!”那皇帝就更會火大了。也許說:“奶媽又怎么樣,奶媽就有三個頭嗎?”“而且關你什么事,你為什么為她說情?”“可能她的犯罪,都是你的壞主意吧!”同時把你的講話家伙也一齊砍下來,那就吃不消了。他這樣一來,一方面替皇帝發(fā)了脾氣,你老太婆神經(jīng)病,十三點!如此一罵,皇帝難過了,也不需要再替她求情,皇帝自己后悔了,也不能怪東方朔,因為東方朔并沒有請皇帝放她,是皇帝自己放了她,恩惠還是出在皇帝身上,這就是“曲則全”。
劉備的淫具,齊景公的劊子手(先主)劉備在蜀,時天旱,禁私釀,吏于人家,索得釀具,欲論罰。簡雍與先主游,見男女行道,謂先主曰:彼欲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何以知之?對曰:彼有其具。先主大笑而止。
三國時代,劉備在四川當皇帝,碰當天旱——夏天長久不下雨,為了求雨,乃下令不準私人家里釀酒,就如現(xiàn)在政府命令,不準屠宰相類同。因為釀酒,也會浪費米糧和水,就下令不準釀酒。命令下達,執(zhí)行命令的官吏,在執(zhí)法上就發(fā)生了偏差,有的在老百姓家中搜出做酒的器具來,也要處罰。老百姓雖然沒有釀酒,而且只搜出以前用過的一些做酒工具,怎么可算是犯法呢?但是執(zhí)行的壞官吏,一得機會,便“乘時而駕”,花樣百出,不但可以邀功求賞,而且可以借故向老百姓勒索、敲詐,報上去說,某人家中,搜到釀酒的工具,必須要加處罰,輕則罰金,重則坐牢。雖然劉備的命令,并沒有說搜到釀酒的工具要處罰,可是天高皇帝遠,老百姓有苦無處訴,弄得民怨處處,可能會醞釀出亂子來。簡雍是劉備的妻舅,有一天,簡雍與劉備兩郎舅一起出游,順便視察,兩人同坐在一輛車子上,正向前走,簡雍一眼看到前面有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在一起走路,機會來了,他就對劉備說:“這兩個人,準備奸淫,應該把他倆捉起來,按奸淫罪法辦。”劉備說:“你怎么知道他們兩人欲行奸淫?又沒有證據(jù),怎可亂辦呢?”簡雍說:“他們兩人身上,都有奸淫的工具啊!”劉備聽了哈哈大笑說:“我懂了,快把那些有釀酒器具的人放了吧。”這又是“曲則全”的一幕鬧劇。
當一個人發(fā)怒的時候,所謂“怒不可遏,惡不可長”。尤其是古代帝王專制政體的時代,皇上一發(fā)了脾氣,要想把他的脾氣堵住,那就糟了,他的脾氣反而發(fā)得更大,不能堵的,只能順其勢——“曲則全”——轉(zhuǎn)個彎,把他化掉就好了。這是說身為大臣,做人家的干部,尤其是做高級干部,必須要善于運用的道理。歷史上這些故事多得很,我們再看第三個:
齊有得罪于景公者,公大怒。縛至殿下,召左右肢解之,敢諫者誅,晏子左手持頭,右手磨刀,仰而問曰:古者明王圣主肢解人,不知從何處始。公離席曰:縱之,罪在寡人。
周朝,春秋時代的齊景公,在齊桓公之后,也是歷史上的一位明主。他擁有歷史上第一流政治家晏子——晏嬰當宰相。當時有一個人得罪了齊景公,齊景公乃大發(fā)脾氣,抓來綁在殿下,要把這人一節(jié)節(jié)地砍掉。古代的“肢解”,是手腳四肢、頭腦胭體,一節(jié)節(jié)地分開,非常殘酷。同時齊景公還下命令,誰都不可以諫阻這件事,如果有人要諫阻,便要同樣地肢解。皇帝所講的話,就是法律。晏子聽了以后,把袖子一卷,裝得很兇的樣子,拿起刀來,把那人的頭發(fā)揪住,一邊在鞋底下磨刀,做出一副要親自動手殺掉此人,為皇帝泄怒的樣子。然后慢慢地仰起頭來,向坐在上面發(fā)脾氣的景公問道:“報告皇上,我看了半天,很難下手,好像歷史上記載堯、舜、禹、湯、文王等這些明王圣主,要肢解殺人時,沒有說明應該先砍哪一部分才對?請問皇上,對此人應該先從哪里砍起?才能做到像堯舜一樣地殺得好?”齊景公聽了晏子的話,立刻警覺,自己如果要做一個明王圣主,又怎么可以用此殘酷的方法殺人呢!所以對晏子說:“好了!放掉他,我錯了!”這又是“曲則全”的另一章。
晏子當時為什么不跪下來求情說:“皇上!這個人做的事對君國大計沒有關系,只是犯了一點小罪,使你萬歲爺生氣,這不是公罪,私罪只打二百下屁股就好了,何必殺他呢!”如果晏子是這樣地為他求情,那就糟了,可能火上加油,此人非死不可。他為什么搶先拿刀,要親自充當劊子手的樣子?因為怕景公左右有些莫明其妙的人,聽到主上要殺人,拿起刀來就砍,這個人就沒命了。他身為大臣,搶先一步,把刀拿著,頭發(fā)揪著,表演了半天,然后回頭問老板,從前那些圣明皇帝要殺人,先向哪一個部位下手?我不知道,請主上指教是否是一刀刀地砍?意思就是說,你怎么會是這樣的君主,會下這樣的命令呢?但他當時不能那么直諫,直話直說,反使景公下不了臺階,弄得更糟。所以他便用上“曲則全”的諫勸藝術了!
大概把這些歷史故事了解以后,可作人生做人處事的參考。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使家庭骨肉之間朋友之道,也是一樣。人非修學不可,讀了書要學以致用,但有時候書雖讀得多,碰到事情的現(xiàn)場,脾氣一來,把所讀的書都丟掉了,那就沒有辦法的事。
枉則直的教育法其次,我們再用歷史故事說明“枉則直”的道理。漢文帝是研究老子的好學生,所以,我們講老莊的思想學術,引用他的故事亦蠻多的,現(xiàn)在又要借用他的一則歷史故事:
漢文帝初即位,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后。后兄長君。弟廣國,字少君。初為人略賣,傳十余家。聞皇后立,乃上書自陳。厚賜田宅,家于長安。周勃、灌嬰等曰:吾屬不死,命且懸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恐又復效呂氏也。乃選士有節(jié)行者為居。兩人由此為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過去宗法社會,重視長子,大兒子可以繼承皇帝位子,這是古代傳統(tǒng)的習俗。漢文帝的大兒子的媽媽姓竇,兒子當了太子,母親便順理成章當上皇后(過去皇帝的妻子很多,看哪一個生兒子生得快,做太子的希望就大)??墒?,竇家這位皇后,家庭履歷并不太高明,她是貧賤出身?;屎蟮母绺缑纸凶?ldquo;長君”,有個弟弟名叫“廣國”,又名“少君”。竇家這個小兄弟更慘,年輕的時候,被騙子騙走,把他賣掉,這家買來,賣給那家,輾轉(zhuǎn)賣了十多次。到了二十幾歲時,聽到姊姊當了皇后,他便寫信給皇后,說明彼此之間同胞姊弟的關系。竇皇后接到信以后,既驚喜,又懷疑,寫信的人究竟是不是被人騙走賣掉的兄弟呢?可是他再向皇后說明小時候同胞手足間,如何共同生活,姊弟如何相親相愛,列舉事實證明,皇后才相信這真是他的兄弟了,因為報告中所說的事,只有他們姊弟之間才曉得。從此歸宗認親,一步登天,“厚賜田宅”,賞賜田宅很多;“家于長安”,住到國都所在地來,以便姊弟間可以時常相聚,享受天倫之樂。
可是我們曉得漢朝的歷史,一起手,便有外戚之禍。漢文帝之所以能當上皇帝,就是因為漢朝劉家的老太太呂后造反出了問題,才有機會輪到他當皇帝。漢高祖死后,呂后當權(quán),想要把劉家——漢高祖后代都弄光,給自己娘家呂氏后代當皇帝。這件政變的大禍事,全靠跟劉邦同時起義的老干部周勃與陳平他們設計平息了。周勃與灌嬰,都是追隨漢高祖劉邦一同起來打天下的、立有汗馬功勞的將領。他兩人看到竇皇后姊弟之間這個情形,便聯(lián)想到剛剛過去呂后與呂家的故事,就商量說,我們這些人,與漢高祖一起出來打天下,出生入死,總算留下一條老命,現(xiàn)在業(yè)已過了退休高齡,將來要想保全身家性命不死,可是照現(xiàn)在情形看來,我們的命運,還須掌握在竇家姊弟的手里,而且這兩姊弟出身貧賤,知識、道德、修養(yǎng)都很低。像這種人,一旦進入政治舞臺,手上有了權(quán)勢,如果殘暴起來,比知識分子出身的人,還要殘暴得多。周勃與灌嬰,在幾千年前,雖然出身行伍,但憑人生經(jīng)驗,就早已看出沒有受過良好教育、沒有正確中心思想和深厚學術修養(yǎng)的人,一旦出來當政,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有此遠見,的確高人一等,無怪能做開國功臣之一。商量結(jié)果,唯一辦法,只有首先教育他們讀書明理,“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唯一的補救辦法,為了他們好,為了竇家好,為了我們?nèi)w高級老干部,將來不再受冤枉的迫害,只有教育他。因此審慎選擇一批好的老師,和一班好的青年子弟和他做朋友,來輔導他步入正途。周勃他們認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不從教育著手,“恐又復效呂氏也”,這兩個人將來當權(quán)了,恐怕要學呂家的模子,那就太危險了。“乃選士有節(jié)行者為居”,于是選拔有學問、有道德、有節(jié)行的人(有學問的人,不一定品行好,因此必須要加一項有節(jié)行)與他做朋友,并教他讀書。竇家兄弟兩人,受了良好教育造就,從此便變成謙虛退讓的君子,與世無爭,這有多好啊!皇親國戚之間,還有誰敢欺負他,他也不欺負人。身為皇親國戚的人,只有如此,不以尊貴驕人,自然更為高貴了!這兩兄弟后來學問成就,不像其他皇帝的親屬,他們是非常講學問、講道德,絕對不以自己的尊貴,去欺負人家,傲視人家,不要法律的約束,都能自尊自重。他自己有了這樣的學問、這樣的修養(yǎng),因此而終前漢世代,竇氏世澤綿長,成為世家大族。這就是“枉則直”的道理。
實際上,周勃、灌嬰對竇皇后姊弟之間這樣處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說是別有私心的。他們是為了自己將來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會被陷害,所以也非圣人之道。圣人之道,是不考慮自己的利益,應為大眾著想。倘認為像竇少君兄弟這樣的人,到了第一等高位,便應該加以教育而造就他為國家所用的人才,并非只顧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酌现溃倘粦斎绱?,老莊之道,也不例外。歷史上記載得很明顯,他們兩個人的動機,不是為別人著想,也不是為國家天下著想,而只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而有此一動機的,所以只能說是一種權(quán)術手段。但是這個手段,已經(jīng)夠高明,夠美好,事實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經(jīng)》“枉則直”的原則了!
下面晏子這一個“枉則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則直”的道理:
晏子(嬰)謂曾子曰: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圓中規(guī),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故君子慎隱揉。和氏之壁,井里之困也。良工修之,則為存國之寶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輩,字平仲,他是孔子相交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這個人(大概曾子那時年紀很少,該叫他世叔吧)。有一次,晏子對曾子說:“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車輪,是用木頭做的,不像現(xiàn)代是橡皮的。車輪是圓的,可是山上的木頭是直的,沒有彎曲的,“良匠揉之,其圓中規(guī)”。好的木工,把直的木頭拿來加工,變成彎的圈圈,一經(jīng)雕鑿過,這個圓圓剛好中規(guī)中矩,剛剛是一個圓圈,沒有一點偏差。
“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木頭的本身,雖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暴節(jié)的凸出來,或者是木頭有一個地方凹下去,這兩種情形,都是木頭的缺點,可是經(jīng)過木工的雕鑿,“不復贏矣!”這個木頭,如有缺點做成車輪,要載很重的東西,那怎么行呢!但是經(jīng)過一個木工的整理過,它沒得缺點了,便可發(fā)出堅強的作用來。
“故君子慎隱揉”。什么叫“隱揉”呢?慢慢地、漸漸地。所以說,要學會做一個君子,便要謹慎小心,致力學問修養(yǎng),一天一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車輪子一樣,慢慢地雕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東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來了,到這時候,才看出成績。所謂“慎隱揉”。就是慢慢地、漸漸地、靜靜地,不急躁地去做。這就是告訴曾子,人生的學問道德修養(yǎng),不是一下做得好的。
第二個觀念,“和氏之壁”。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塊大的寶石——玉,就是藺相如見秦昭王“完壁歸趙”的那塊玉。原是楚國的玉工卞和,觀察到荊山有一塊大石頭,斷定它里面蘊藏有一方美玉。最初還沒有人相信,指他說謊話騙人,卞和因此還受了刑罰,兩腿被鋸斷了。后來事實證明,的確其中有玉,一躍而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玉。卞和好冤枉啊!但這塊寶玉,當它還沒有開鑿出來,只不過是一塊噗石而已。如同鄉(xiāng)巴佬,生活沒得辦法,到山上弄塊石頭——去找玉石——如果一下看準了,鑿開了里面有玉,就會發(fā)財。這和窮人到沙灘上淘金是一樣的??墒?,石頭固然找對了,但必須經(jīng)過良工加以切磋、雕琢,制做成為上好的珍品,那么,這塊石頭才能成為“存國之寶”,象征保全一個故國的大寶了。它本來不過是山里一塊沒有人要的石頭,連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來后,經(jīng)過人工雕鑿整理,就變成“存國之寶”。引用這個故事來比喻,“故君子慎所修”。一個普通的人,要想變成一個圣人,或者是要開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處處需要學問、道德、知識、技能,但須看你自己平常所學、所修養(yǎng)、所注意的是什么?這就是說明了“枉則直”的一則作用。
狐貍、豹皮的吸引力再說“洼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時,翟人有獻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嘆曰: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欒枝曰: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說之。欒枝曰: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散,人將爭之。于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
“洼則盈”。水性下流,凡是低洼的地方,流水積聚必多,最容易盈滿。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都是五霸之一。但春秋所謂的霸主,并非后來項羽自稱為“西楚霸王”的霸王。后世所謂的“霸王”,應該等于現(xiàn)在世界上的發(fā)達國家,在國際間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聲望威力。尤其晉文公是春秋時候第二個霸主,而且他更與齊桓公所遭遇家庭問題所發(fā)生的變故,類似而又不同。他因為后娘的爭權(quán)而發(fā)生變故,逃亡在外,歷盡艱危險阻,吃盡苦頭,餓過飯,幾乎把命都丟掉,流亡了十九年,獲得了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最后復國,所以晉國在他手里成為一個霸主。當他當了霸主的時候,翟這個地方(在今山東),有一個老百姓,來獻“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晉文公貢獻一件長得很大的—一起碼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精靈的狐貍,結(jié)果也難免有此一劫,被人抓到殺了,得了一張大皮。在過去以狐皮制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一等衣料,非常名貴,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沒有這種資格和本錢,因此得到這樣好的一張?zhí)氐群?,自然要獻給君主。另外一張豹的皮,也是有特別花紋的皮色,都是上等皮貨。晉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獻上這樣的珍品,因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么苦頭都吃過,所以看了以后,不免引起感慨,大嘆一聲說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貍長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長得漂亮,也不犯法,動物有什么罪呢?可是這兩個家伙,硬是被人打殺了,只是因為它的皮毛長得太過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禍害的降臨!
這時,曾經(jīng)跟他流亡多年的一位功臣,名叫欒枝的大夫,聽了晉文公的感嘆,就接著說:“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這幾句話是很妙的雙關語,他說:“一個國家擁有廣大的土地(春秋時候,人口很少,沒有開發(fā)的地方很多),君主內(nèi)府(宮廷)的財帛又那么多,但是老百姓仍然沒有飯吃。那豈不是如這兩頭被殺害的狐貍、豹子一樣的可怕嗎?”欒枝這話說得很幽默,換句話說,他當時所講的話與后世禪宗祖師們的話頭一樣,都具有面面觀的價值,要有高度理解力,能聽別人吹牛的天才,才可聽得懂。像齊桓公、晉文公、漢高祖這些人,專門會聽別人吹大牛的,自然心里有數(shù)。欒枝的話也可以解釋為:我們國家的土地那么廣大,而你私人皇宮的財產(chǎn)又那么多,“福者禍之所倚”,說不定有一天也像這狐豹的皮件一樣,落到別人的手里啊!這幾句話很難解釋,很難作明白的表達,直譯成白話,就沒有含蓄的美了,此之所以為古文,則自成為一套文學邏輯。古文為什么不明講呢?如果用現(xiàn)在的白話文的體裁語氣,講完了以后,等于在洗澡堂里看裸體,一覽無余,一點味道也沒有。而且在說話的藝術上,變成太直,等于頂撞,絕對是不行的,不合乎“曲則全”的原則。同樣的語意,經(jīng)過語言文字的修飾,便可以當作指責,也可以當作比喻。不要認為文章只是文章而已,古人講話未必真會那么講。在我的經(jīng)驗中,曉得前輩說話,真的那么講,因為我小時候聽到前輩先生們講話,他們嘴里講出來的話就是文質(zhì)彬彬的。自己讀書沒有讀好,聽他們講話往往會聽錯了,不像現(xiàn)在一般講話,一點韻味也沒有。例如:好的!好的!偏要說成“善哉!善哉!”這又為了什么?因為古人認為語意如不經(jīng)修飾,就不足以表示有學問的修養(yǎng)?,F(xiàn)在如果用這種語匯,說委婉的話,卻反遭人譏誚為“咬文嚼字”了。
晉文公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因看到狐豹的皮而引出內(nèi)心的感慨,再經(jīng)過跟在他身邊的親信接上這么一句“獨非狐豹之罪乎?”晉文公便說:“善哉說之!”意思是說:好!你的道理說得對,你就把你要說的道理直接講個徹底吧!不要含含糊糊,有所顧忌了!
欒枝說:“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散,人將爭之。”你沒有平均地權(quán),把沒有開發(fā)的地區(qū)分配給人民耕種,將來就會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別人就會起來分配。你宮廷中財產(chǎn)那么多,沒有替社會謀福利,將來就會有人將你皇宮的寶藏拿走了。晉文公說:你說的全對!因此馬上就實施政治改革,“于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這就是“洼則盈”的道理。
我們再說一個“洼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問政于咎犯。咎犯對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民而益其爵祿,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古之所謂致師而戰(zhàn)者,其斯之謂乎?
“咎犯”是一個人名,不要認為“咎”是過錯,“犯”是犯了罪,這樣解釋那就糟了(一笑)。咎犯和欒枝,都是晉文公身邊的高級干部,而且都是跟晉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吃盡苦頭的人。有一天晉文公與他討論政治的道理,咎犯對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民而益其爵祿,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咎犯答復說:你要在經(jīng)濟上、財政上,做平均的分配,合理的分配。比如我們分配一塊肉,煮熟了來分配,還不如分腥的好。拿一塊生的豬肉分給人家,五斤也好,十斤也好,分到豬肉的人,也許紅燒,也許清燉,比較方便,一定要煮熟切片再分送給人家,那么,人家就固定非吃白切肉而不可了!這樣,就有點強迫別人的意志了!這是分熟的不如分腥的涵義,是用譬喻的邏輯。再說,分食物給人家,不如分地給人家自己去耕地好。也就是說,最好是把王室的私有財產(chǎn)——土地,平均地權(quán),分配給老百姓以后,“而益其爵祿”,不但分配給他土地,使其生活安適,而且給他適當?shù)穆殑眨顾惺虑榭勺?。這樣一來,自己的財產(chǎn)雖然分配給了老百姓,在形態(tài)上好像是把財產(chǎn)分掉了,其實老百姓富有了,也就是王室國家的富有。“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這兩句又是什么內(nèi)涵呢?因為萬一有敵人來侵犯,全國老百姓不要你下達命令,自然會起來作戰(zhàn),如果我們共有的國土被敵人占據(jù)了,那大家也完了。何謂“致師而戰(zhàn)者”?“致師”,是不等到下達命令,老百姓自動地都來動員,因為國家的災難,就是人民自己的災難,這是“致師而戰(zhàn)”的內(nèi)涵,同時也說明了“洼則盈”的原理。
我們現(xiàn)在費了很多時間力氣,說明了這幾句話的道理,下面再講一則歷史故事,來說明“敝則新”。
趙簡子謂左右車席泰美,夫冠雖賤,頭必戴之。履雖貴,足必履之,今車席如此泰美,吾將何以履之。夫美下而輕上,妨義之本也。
趙簡子也是戰(zhàn)國時代的大政治家之一,“謂左右車席泰美”。他看到左右的人,如一般官吏或侍隨官等人,都把他的車子里鋪的席子,做得太講究了,拿現(xiàn)在比喻,地毯太好了,所以,他很不高興,向左右的人說:為什么把我車子里面布置得那么漂亮,那么名貴呢!帽子再壞,還是戴在頭上。鞋再名貴,還是穿在腳底下,踏在地面?,F(xiàn)在你們把車子鋪上那么好的地毯,那么我要穿上什么鞋子,才能踏這地毯上面,以便名貴中更加名貴呢!即使換了一雙更名貴的鞋子,我可無法再到我媽媽那里找一雙漂亮的腳來穿這雙好的鞋子呢!那怎么辦!“夫美下而輕上,妨義之本也”。這句話,就同參禪一樣是話頭,人只顧眼前,不顧將來,“美上而輕下”也是不合理的,這不是道德的根本。他吩咐把漂亮的地毯拿掉,保留原來的樸實,那才是永遠是常新的。
我們引用歷史的故事,來說明老子這幾句話的作用,使大家了解在行為上、做人處事的原則。一個人做人做事,無論大事小事,一定要把握住道家的精神——“曲全”、“枉直”、“洼盈”、“敝新”這幾個原則才好。這是人生的藝術,自己要把這一生的生活,個人的事業(yè)前途,處理得平安而有韻味,就應該把握這一些原則。而這四個原則,歸納起來,統(tǒng)屬于“曲則全”的延伸而已。
有了富貴,失去歡樂接著,更加引申“曲全”之道的正面告誡,便說出“少則得,多則惑”的名言。當清末民初的時期,有一山西商人,生意做得很大,財產(chǎn)很多,可是這人一天到晚,必須自己打算盤,親自管理會計。雖然請有賬房先生,但總賬還是靠自己計算,每天打算盤打到深夜,睡又睡不著,年紀又大,當然很煩惱痛苦。挨著他的高墻外面,卻住了一戶很窮的人家,兩夫妻做豆腐維生,每天凌晨一早起來磨豆子、煮豆?jié){、做豆腐,一對活寶窮開心,有說有笑,快快活活??墒沁@位富商,還睡不著,還在算賬,攪得頭暈眼花。這位富商的太太說:“老爺!看來我們太沒意思!還不如隔壁賣豆腐這兩口子,他們盡管窮,卻活得很快樂。”這位富商聽了太太這樣講,便說:“那有什么難,我明天就叫他們笑不出來。”于是他就開了抽屜拿了一錠十兩重的金元寶,從墻上丟了過去。那兩夫妻正在做豆腐,又唱歌,又說笑,聽到門前“撲通”一聲,掌燈來看,發(fā)現(xiàn)地上平白地放著一個金元寶,認為是天賜橫財,悄悄地撿了回來,既不敢歡笑,更不想歌唱了,心情為之大變。心里想,天上掉下黃金,這怎么辦!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不能泄露出去給人家知道,可是又沒有好地方儲藏——那時候當然沒有使用保險柜——放在枕頭底下不好睡覺,放在米缸里也不放心,直到天亮豆腐也沒有磨好,金元寶也沒有藏好。第二天,兩夫妻小組會議,這下發(fā)財了,不想再賣豆腐了,打算到哪里買一幢房子,可是一下子發(fā)的財,又容易被人家誤以為是偷來的,如此商量了三天三夜,這也不好,那也不對,還是得不到最好的方法,夜里睡覺也不安穩(wěn),當然再也聽不到他兩口子的歡笑聲和歌唱聲了!到了第三天,這位富商告訴他的太太說:“你看!他們不說笑、不唱歌了吧!辦法就是這么簡單。”
窮人沒有見過很多的錢,也沒有經(jīng)歷過財富的日子,以為財富很好,認為財富多了,就會快樂和幸福。過去的時代,住在海邊的窮人家就很可憐,一年到頭,只吃一點番薯干,摻了一些糙米做稀飯,除此之外,一點腌得發(fā)臭的成魚,算是佐餐的副食。偶然吃到一點青菜、豆腐,那是一種大享受。曾經(jīng)有一個窮人,發(fā)了一個大愿,他說,如果我某人將來有錢的時候,天天要吃青菜豆腐,才夠意思,這就是他一生的最高欲望了!他可不知道,有錢的人吃青菜豆腐,并不算一回事,他以為青菜豆腐便是世上最好的菜肴。但是,誰又真能了解,知識愈多,煩惱愈大。財富越大,痛苦越深呢!所以佛經(jīng)里把煩惱叫做“煩惑”,愈有煩惱,思想就愈迷惑不清。
“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老子說:自古以來,有道的人——圣人,必是“抱一為天下式”,確然而不可拔,固守一個原則以自處。但是,什么叫“一”?“一”者,道也。下面會有解釋,這里暫時保留??傊?,他是說人生于世,做人做事,要有一個準則,例如現(xiàn)在很多青年同學,并不如此。問到他們的人生觀是什么?他們都茫然不知所對。許多讀到大專畢業(yè)的同學,甚至拿到碩士、博士的人,談到他的人生觀,總是說還沒有確定。你作木匠就作木匠,做泥水工就做泥水工,當皇帝與作泥水工,只是職業(yè)上的不同,人格則仍然是一樣的。人要認定一個人生的目標,確定自己要做什么。要做一個學者,就準備窮一輩子,如果又怕窮,又想當學者,幾乎是不可兼得,無法兩全的事。但是人生觀總是要有個確定的目標才對。所以“圣人抱一而為天下式”是為至要。
四不的領導學接著一式以后,便講:“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道家的老莊,與佛家、儒家,三家教人的道理,幾乎都是一樣的。不過佛家、儒家是從正面上講,老莊道家是從反面上說的。反面說的意義深刻,不但深刻,而且更具有啟發(fā)性的作用。因為佛家與儒家是從正面上說的,往往變成了教條式的告誡,反而使人產(chǎn)生抗拒性的意識。至于老莊道家的說法,卻合乎“曲則全”的作用,比較使人容易接受。
“不自見故明”。人本來要隨時反省,使自己看見自己才好,為什么在這里卻說要“不自見故明”呢?這是說,要人不可固執(zhí)自己主觀的成見,執(zhí)著了自己的主觀成見,便同佛家所說的“所知障”,反為自障了!因為自有主觀成見,就無法吸收客觀的東西,因此而說“不自見故明”。尤其對一個領導的人來講,千萬不要輕易犯了這個錯誤,即如一個公司的老板、董事長,一旦事業(yè)成就,便不可得意忘形,須有“不自見”,才能更加明白事理。有人說,老莊是帝王學,是偉大的領導術,也許重點就在這些至理名言中。當一個領導群眾的人,千萬不可有“自見”,需要多聽聽別人的意見,把所有的智慧,集中為你自己的智慧,你的智慧就更大了。那就合乎“不自見故明”的道理了。
“不自是故彰”。“自是”與“自見”差不多是同一個道理,但同中有異。“自是”是主動的認為我一定都對的,我的絕對沒有錯。譬如現(xiàn)在的人,喜歡引用拿破侖說的:“拿破侖的字典里沒有難字”。乍聽很有氣魄似的,其實,拿破侖就太“自是”,所以變成拿破了輪,結(jié)果還是要失敗。只引用拿破侖的話,沒有看到拿破侖的一生,他不過是像項羽一樣的人物,并沒有真正成功的內(nèi)涵。他的字典里面沒有難字,那是“自是”,所以,成功果然很難,人不自是,才能開彰大業(yè)。
“不自伐故有功”。“自伐”,是自我表揚的代名辭。有了功勞的人愛表功,差不多是人們的常態(tài)。尤其許多青年同學們,很容易犯這個毛病,雖然只做了一點事情,就想人家表揚一下,要鼓勵鼓勵。常常以此來作為課題,考察青年同學,看他能穩(wěn)得住多久時間。有些人穩(wěn)幾天可以穩(wěn)得住,多過幾天,心里就穩(wěn)不住了,我做的事這么久了,好像老板都不知道一樣,就要想辦法表現(xiàn)出來。真正有修養(yǎng)的人要不自伐,有功等于無功,儒家的人常以堯舜來做標榜,“功在天下”,“功在國家”,而他自己好像一點都沒有做一樣,而且更加謙虛,覺得自己沒有什么貢獻似的,那才是不自伐的最高竿,當然不會埋沒了你真正功高望重的知名度的,因為天下明眼人畢竟很多。
“不自矜故長”。“自矜”,也就是現(xiàn)在所講的自尊心,說好聽點叫自尊心,說不好聽就叫做傲慢,自尊心與傲慢,幾乎是同一心態(tài),但用處不同,效果也不一樣。比如,走在街上,看到別人的鈔票掉了,很想把他撿起來,但又不敢去撿,為什么?因為有自尊心。那你就干脆撿起來等人來認領,或是送到警察派出所招領,這也沒有什么不對,所以自尊與傲慢,看是用在什么地方,用不對了,就是傲慢,用得好就是自尊。傲慢的人不能成功,所以要不自矜才能成長。“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這四不的名句,是告訴我們,為人立身處世必然要記住的道理,豈止要把它作為“座右銘”,應當要把它作為“額頭銘”,要貼在額頭上,記在腦子里,則終身受用不盡。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講到這里,全篇還是一句老話——“曲則全”。
剛才是分開作解說,現(xiàn)在老子他說:因為人能夠真做到無爭才行。要怎樣才能做到無爭呢?好處都屬于別人的。例如佛家所說,就要菩薩發(fā)心,慈悲愛人,愛一切世人,一切犧牲都是為別人,自己不想得到任何一點報酬。因此,“天下莫能與之爭”??v然要爭,也沒有用,我既什么都不要,本來便是空,與“空”爭個什么!人之所以有禍害、有痛苦、有煩惱,就是因為想抓住點什么,既然一切都不要、都舍出去了,那自然無爭,自然爭不起來。綜合上面這些道理,也都是為了“曲則全”原則的發(fā)揮,看來都是反面文章,同現(xiàn)實一般的人生,都是相反。其實,相反地,正是為了正面可保全自己,成就自己的道德,完美自己的人格,所以,老子加重語氣說:“豈虛言哉”!這不是空話啊,不是空理論啊!
“誠全而歸之”。這句話可以作兩種解釋。一種是說:“曲則全”最重要,人生最偉大的作為,不必要求成功在我,無論在道德學問上的成功,或是事業(yè)上的成功。如果“功成、身退而不居”,一切付之全歸,這赤裸裸的坦誠,就是“曲則全”的大道,這才是人生的最高藝術。“誠”字,可以把它作動詞用,說明實在要走“曲則全”的道理,才能夠得上為天下之所歸,眾望之所屬。另外的一種解釋是:“誠”字下面加一標點,構(gòu)成“誠,全而歸之”。這樣一來,便是說明如何做到“曲則全”的真正條件,那只有一個“誠”字才可。絕對不能把“曲則全”當做手段,要把它當做道德,要真正誠誠懇懇地去做。如果知道“曲則全”的名言,卻把它當成手段去做,那就“不誠無物”,完全不對了。所以,也可以讀成“誠,全而歸之”。這種解釋。也不是我的發(fā)明,看了很多古人的注解,果然早已有這一見解。所以,書讀多了,常常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自見”、“自是”,好像有很了不起的見解,以為前無古人,但過了幾年以后,忽然看到另一本書,就臉紅了,原來你的見解,古人早已說過,所以人不能“自是”。固然我并非偷襲古人的見地,但古人也絕不是偷去你的。
這是《老子》第二十二章,他在講“曲則全”之后,下面再給我們申述了很多。也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老子》這本書的編排,有很多章第一句話是最重要,下面即是這個綱要的申述,等于現(xiàn)在寫文章一樣,先標出一個綱要,綱要下面就說出很多重要的道理。